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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春轻叹一口气,再望了若夏的背影一眼,慢慢走出屋子。
皎洁的月光照在孤单的身影上,她不由得承认,她做错了。她应该更自私,至少—为了家人……远远看著皇甫书房的灯火,想起今日所见到他的容颜,不带感情的冷酷、淡漠地要她做出痛苦的抉择,那张好陌生、好陌生的漂亮脸孔……她提不起脚步向前,更没有勇气再次请求他。
因为他曾经给过她机会,是她不懂得把握,没资格对他加诸任何不满的情绪……靠在冰冷的石柱上,宝春沿著石柱滑下身躯,埋首双膝间,无视被伤口染红的白裙。
“为什麽?不是一直告诉自己,要为家人多想想吗?柳宝春,你这个笨蛋!”她口中喃喃自责。
如果今天生病的人是她而非若夏的话,那该有多好?不论皇甫救与不救,她都不会有任何抱怨及恐惧。唉……蓦然,一件外褂披罩在她头顶。
宝春抬起头,那张熟悉到梦中都会出现的笑容正离她不到五尺。
皇甫朝她露出招牌笑容,彷佛下午所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她的南柯一梦。
“怎麽一个人坐在这里?会著凉的。”他轻声问道,口气中的温柔和下午无情的语调相去甚远。
“咦?你的额头流血了。”皇甫撑起她的下颚,仔细检视她的伤口。“小脸蛋破相就不好呵。来,我帮你敷药。”
皇甫想拉起她,宝春却硬邦邦地坐在原地。
“怎麽了?”皇甫一脸无害的与她席地并坐,右手自然地环上她的肩头。
嗯,感觉还不错,她的肩头虽然瘦小了点,但还算有肉。
“为了下午的事和我生气吗?”皇甫毫无内疚地笑问道。
宝春低垂著头。她没有权利气他,她只是自我厌恶罢了。
“不说话就表示你还在生气?”皇甫轻轻询问。
“没有。”
“那你为什麽闷闷不乐?你应该开开心心呀!!你救了一条人命,不是吗?那个小姑娘现在八成已经活蹦乱跳、开开心心地哼著歌罗。”皇甫不知是故意挑起她的内疚,还是随口提起这件事。
宝春没有回应,只是瞅著他瞧,向来活灵灵的瞳间虽然映照著他的脸,但却少了生龙活虎的光亮。
他扶著宝春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胛上,宝春没有反抗地任他环抱,鼻间尽是他身上清淡的草药味。
“跟妹妹吵架了?头上的伤是你妹妹做的?”虽然这一点是他刻意造成,只是他没料到柳若夏出手如此重,竟然在宝春额前开了个伤口。
“我的伤,比不上她的心伤……她一定对我很失望,我是个坏姊姊……”宝春好无力,眼泪却流不出来。
如果我是你妹妹,我说不定先扭断你的脖子。皇甫思忖道。
靠近他的体温,此刻的皇甫是她熟悉的皇甫,温柔的那一个;而他另一个冷硬绝情面具呢?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宝春被弄迷糊了,额头上的伤口泛著微疼,而越是想到他,伤口越是痛楚。
“皇甫,你为什麽会成为大夫?”事实上她想问的是:你为什麽会成为大夫却又不愿救人?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大夫。我习医只不过是因缘巧合。”皇甫在说最後那句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侧过脸看著宝春那张闷闷不乐的脸孔,“你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麽能残忍地拒绝每一个求医者吧?”
面对皇甫水漾的眼眸,宝春诚实点头。
“很简单,因为我是个很自私、很自私的男人。”皇甫指了指自己的心,笑得自得,“倘若今天救人会让我快乐,我便会救。但救人对我不过是件麻烦差事,我何苦为难自己?”
“但是人都有恻隐之心……”
“错。是大多数的人,而我,正巧不在那群人中。”皇甫拉起她的手腕,把玩似地左右翻弄。她的手几乎比他的小上一倍,粗糙的厚茧是长年辛劳的代价,不似女子该有的白皙,她手背的颜色是阳光肆虐的结果。
“我不懂你……”宝春喃喃低语。他说得理直气壮、笑得善良无害,而在这样皮相之下的他,是她不能苟同的自私灵魂。
皇甫握著她的手,放置在自己颊边轻轻滑动。听到宝春含糊的四个字,他轻声笑道:“你想懂我?”
想。但是太难了。宝春心底有个声音回应著她。
“我是不是很笨?”宝春突然转移话题,低声问。
“还好。”不错嘛,很有自知之明。
“我……想要变自私一点……”
“喔?”皇甫挑起眉。越来越上道了喔,孺子可教也。
宝春的声音幽幽飘散而出,“我知道冷夜里露寒霜重,那条棉被可以让阿爹和秋月更加暖和,可是陈大婶家因为天乾物燥而失火,一家六口蜷在稻草堆中发颤。我好不容易找到两棵乾扁的野菜,那是我们一家仅有的食物,可以让我们在饥饿中多撑好几天,可是李伯伯抱著小翠恳求我,小翠那时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食物……”她也不管皇甫是否理解她的言辞,靠在他肩上,一古脑地将她所做过及曾经後悔的心思句句吐露。
“我不知道食物给了李伯伯,自家人的下一顿该以什麽糊口……我最小的妹妹冬雪,就是饿死在她八岁的一个冬夜,阿爹说,饿死的人到了地府就只能当饿死鬼,无论怎麽吃就是无法吃饱……”宝春眼里蓄满泪水,她不要冬雪变成可怜的饿死鬼,一辈子在饥饿中度过。可是家中环境向来拮据,能拜上一份素果已属万幸,怎有能力准备丰盛的祭品来补偿黄泉之下的冬雪?
她开始抽抽噎噎,双唇蠕动地彷佛还想多说什麽。
她在後悔,也在自责……
一股莫名的刺痛与酸楚涌占皇甫的心头。
他知道宝春是个标准的滥好人,可是他没料到宝春会滥情到这种地步。
他不喜欢看见宝春那副以别人为主的模样,她的喜怒哀乐全是为了他人!
心喜著别人获救、心疼著别人受苦心哀著别人的遭遇。她将自己定位在哪里?她可以为了陌生人舍掉柳若夏的求诊机会;她亦可以为了柳若夏舍掉自己的生命。不论何者在她心里为重,唯一能肯定的是,最先被舍弃掉的绝对是她柳宝春!
家人、天下人之後,一席小小的空间是放著她自己,而那个空间,小的犹如沙粒。她珍惜著别人,别人却不见得珍惜她。
而他,只想让她自私一点,为自己一点,更保护自己一点。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想它做什麽?”皇甫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也连带打断她沉浸在过往不幸的思绪。
宝春的痛苦在於身上太多情感包袱,舍不得放又沉重不堪。而他,会将那些包袱一件件自她瘦弱的肩上卸除。
“要自私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呀。”皇甫抬起宝春布满泪水的脸颊,情不自禁地吻去一颗颗珍珠似的泪珠。“明天,我会亲自教你——自私,是人的天性。”
第四章
要自私太容易。
宝春站在厅前,强迫自己无视跪地求医人苦苦哀求的眼神。
她反覆告诉自己,这是皇甫给她最後一次的机会,她只要自私,若夏便有救,然後,她们和阿爹就可以团圆。
皇甫今日一反常态,并未置身於白纱之後,而是慵懒地撑著颊,笑意盈盈地坐在桌前。他的眼神在提醒宝春——自私,是她今天的课题。
不同的求医者,相同的场景、相同的难题、相同的决定权在她。
或许是她沉默太久,皇甫起身走到她右侧,几乎是靠在她耳畔吹著气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比得上你妹妹吗?你只要明白地说:“我要救自己的妹妹”,然後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柳若夏的命就是你的了。”他细微的音量仅让两人听见。
宝春低垂著头,害怕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皇甫站在她身旁,让她看不清跪在地上等著皇甫救命的十五岁少年。
那少年……才十五岁呀!他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怎麽?”皇甫磨蹭她惨白的唇,半强迫似地要她开口选择。
宝春垂下螓首。不,不能再去想别人的事,虽然那病弱少年才十五岁……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她嗫嚅道:“我……要救自己的妹妹。”
“我听不清楚。”这句话,皇甫故意放大音量,让全场的人皆能听闻。
“我……”宝春瞥见那名求医少年的眼神,逃避地闭上眼,“要救自己的妹妹。”她要坚持自己的意念,要救若夏!
“很好。十九,送客!”皇甫满意地笑著。合起摺扇。
“神医!您不要听那个女人的话!神医救救我!”少年不死心地拉著皇甫的右脚,怨恨的目光直刺向宝春。
“十九!”皇甫轻喟一声,十九马上上前扳住少年的臂膀。
“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自私,你一定会不得好死!你这自私的人——”
少年欲冲到宝春面前,十九顺势将他摔出门外。
求药不成的少年在被押出大门之际,不断咒骂著皇甫及宝春,皇甫依然是悠悠哉哉的自得模样,宝春却面无血色。
“瞧,自私就如同吃饭、睡觉般简单。”皇甫轻拍她的脸颊,像给宠物奖励似的。
心好沉重……
她记不得方才那名少年的模样,可是那双怨怼的眼神却深刻在心版上,像条蟒蛇不断捆紧猎物,一寸寸收紧、一寸寸压迫。
“是呀……自私,好容易……”宝春喃喃自语。她不就做到了?多简单呵,一句话就救了若夏的命……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人的生死。
宝春犹似游魂般地走出厅外,眼前依旧美丽的景色入不了她失神的眼眸。
湖水依旧碧绿,映在水面上的她依旧是清晰可见。
熟悉的眼、熟悉的鼻、熟悉的唇……
见到自己的倒影,宝春胃里一阵恶心,跪在湖畔呕吐了起来。
※※※
从那一日开始,宝春再也无法咽下任何食物,凡是入了胃的东西,她会本能地呕吐,吐光食物便吐汁液,彷佛要将五脏六腑全数呕出身躯。
她会饿也会想吃,但却止不住反胃的恶心。
短短数日,宝春圆润的脸庞吓人地消瘦,情况甚至比身子骨弱的若夏还惨。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浑身轻飘飘。
李厨娘镇日为她担忧,尽力为她烹煮各式开胃的菜肴,从药膳、补品到甜食,可惜依然改善不了宝春的惨状。
“婆婆炖了药鸡,你好歹吃点。”
“谢谢,我好饿。”宝春接过香气弥漫的汤盅,笑著一口一口哺入嘴中。
李厨娘仔细注意著宝春的反应,瞧她一副吃得尽兴的模样,看来应该已无大碍。
蓦然,宝春捂住嘴,再也强忍不下胃里的酸楚,如同之前一样,将方入胃的药汤吐得一乾二净。
彷佛在惩罚她一般,只要吃下的食物越多,她便吐得越严重。
“宝丫头!”李厨娘急忙拍著她的背让她顺气。
宝春猛咳数下,擦去泪水後才安抚李厨娘道:“我没事了!!”
“这样叫没事?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去请主子来瞧瞧!”李厨娘连房里惨状都顾不得清理,赶忙就去请皇甫来一趟。
好苦,好难过……
宝春合上眼,无力地瘫在床上,尽管精神如此疲累,却怎麽也无法入睡。
紧合的眼中只看见黑影晃动,幻化成多张她熟悉及不熟悉的容貌,在她耳边不断交谈、细语、争吵、哭泣,让她无法成眠。
皇甫的声音飘在她身边,轻柔地按著她的手腕测脉。“这样的情况多久了?”
“四、五日有了。”
“她四、五日这样的情况,你们竟然没有人告诉我?”皇甫俊脸一沉,眯起双眼,是动怒的前兆。
“我一直以为宝丫头是肠胃不舒服,熬点药草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