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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如斯-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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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四

  “原是如此……我竟连这都要记不得了……”幻境中摇出一把清脆嗓音,那水亭同水榭虚实变幻,甄木厥一袭蓝紫色描金凤尾裙步出重重迷雾,面目是极美,微微笑著弯起的眼角眉梢与生前的一模一样。
  幻象仍在重演,笞言神色复杂地看过来,继续道:“……水亭木板而建,中间高於水面,两边略低,道具、器乐和准备的优伶都候在两旁,待叫到名字就上台……水亭整个挂了总三层竹帘布帘,退场上台外面都看不见里面的布置,同时也可以调换多个戏台背景……比赛未开始时水亭与水榭相通,方便优伶们走动,但观赏厢房之间来往需涉水。一旦比赛开始,即切断水榭与水亭,与岸上的联系需用小舟。”
  那场景顷刻转换至比赛开始,布帘一掀,丝竹弦乐起,一叶小舟载人晃晃悠悠驶向水亭。月析柝伸长了脖子看那舟中究竟何人,心急道:“是你们先演吗?我怎麽看不到你们戏团的人?”
  甄木厥一笑,裙摆一曳将那小舟掩了去,幽幽道:“这是小梨妆,唱的‘凌波仙子泅水弄潮’。戏团赛前三日出城,此次无人应战,这赛是不战自败的。”
  月析柝大惊:“什麽!?怎麽这样!?”
  甄木厥又是一笑,广袖一挥,半隐白雾,弯了眸,道:“不过,凭小梨妆,自然赢不了我。我也不会输了这场比赛。戏团早已出城,再没了顾忌,我自不会叫他辱没了优伶。”
  月析柝听得浑噩,眼前景象已飞快掠过,那衣装豔丽的优伶在台上躬身谢幕,听到戏团临阵脱逃的消息,他得意地笑出声,执帕子半遮著面,眼里止不住的笑意,扭著腰踏进小舟。
  竹帘却在此时悉数降下,那水亭不知中了什麽邪法,木板离了水面三分,轰隆移至水榭之顶,高了厢房舆船半头,台上立了个人,蓝紫色描金凤尾裙,翡翠扣缀,堆纱宫花。
  他骄傲地扫视底下众人,视线在水上兜转一圈,然後挥袖唱起来。没有乐器,没有伴同,只有他一个人在台上做戏。
  “我不会背叛信仰,不会出卖灵魂。”
  甄木厥斩钉截铁的轻笑与那水亭上的优伶合二为一,他们在水色朦胧的舞台上翩翩起舞,彩料扣缀绫罗绣幅织锦细绸绢纱绉缎……这是一场妖冶而华丽的盛宴,一歌一舞一声一眼散落在人们瞠目结舌的口中。
  管他依仗权贵曲意逢迎,也不能叫这附膻逐腥的丑态污了优伶,纵使血流命丧,使得它染上可怖色彩,我也不会背叛信仰,不会出卖灵魂。
  戏只有一折,取自“花月正春风”的最後折──俊仙与情郎被逼得双双殒命,於绝望中祈求来世姻缘。却是被改了:俊仙将所有揽为一人责,抛弃情郎,言永不再见,後孤身前去权臣之所责难怒叱,满城风雨。
  甄木厥高高站在戏台,宽长广袖一携三尺,青丝翩然,凤尾裙中金紫缭绕,他冷眼望台下看客,面上笑得轻柔,倾城姿容更见夺魂摄魄,一众人都迷醉於这般绝色,便听得他缓声清晰地唱:“令我血流!他年大人每饮之水便是我尽命之血!令我骨枯!他年大人每食之谷便是我枯骨之生!令我命丧!他年大人每时每刻便有我冤魂相伴!”
  他柔荑素手遥遥一指,人群中乍然若灾祸般疯狂,惊恐地推搡起来。甄木厥淡淡一笑,像是厌倦了这番苍白,纵身一跃,一道蓝紫扎向水榭,裙袂翻飞。
  小梨妆一声惊叫,失足跌落池水,看客们纷纷惊惧大吼,月析柝也在其中,他面色发白地看向一旁淡然笑著的甄木厥,他正立於“木厥榭”,脚下一滩鲜红,蜿蜒流入海子之水,血水上匐著一色蓝紫,长长的凤尾裙金光闪烁。
  甄木厥一笑,道:“嗯,我就是这样死了的。”
  月析柝脑中空白,愣怔良久,方讷讷道:“……後、後来……”
  笞言抬手一收,他们再回到古宅废墟,他嗤一声,冷道:“小梨妆自那日落水一病不起,挨不过几天就死了。至於这个大人……哼!你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他府邸。”
  “抱歉,”甄木厥道,“我知道这一切时已晚了。”
  翎右皱眉瞪著月析柝目瞪口呆的傻样,口气不屑:“木厥根本无需愧疚,他们这样的渣滓!杀光了一了百了!管它什麽修为,就算再有一次,我也会这麽做!问心无愧!”
  月析柝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不自觉抖了起来,被离冷一把捉进身前,掴了一臂,他却莫名慢慢安定了下来。
  “所以,你们便都是喜他做戏的妖,”离冷开口,声调平平,无甚起伏。
  “没错!你待何如?”翎右挑高了眉,讥讽道。
  “毁了这座宅邸,并将他困在此地。”
  笞言大怒:“你胡说什麽!?我没有困住木厥!你休得血口喷人!”扬手就是一道闪电劈在离冷脚边。
  “你有,”月析柝好奇地扭头,离冷一手扣住他腰,将人带进怀,堪堪躲过闪电,冷淡地说,“你们将他困於此以完成妄想。”
  离冷鬓边碎发挠得月析柝面上发痒,他不自在地动动颈子,耳上却有奇怪的热度升起来,又握了握手掌,霎时,突然悟了什麽,猛然转过头看向离冷。
  离冷将他侧身往怀里一送,也望著月析柝,斜眉轻微一扬,道:“你们把甄木厥困於此,为的是将他变作妖。”
  他这想法从离冷口中说出,月析柝还是一阵呆怔,望著那一干灰黑夭邪,道:“你们把他变成妖,罔顾了他的意愿,这对於甄木厥来说,是欺瞒。”
  他又转向甄木厥:“现在,一切都明朗了。你并不知晓自己已是半妖之身,所画丹青因沾染妖力化形,又因你心中所想前往你去过的地方,只是为了继续做戏,并无它意。他们不让你除这宅子,大概是你尚未完全妖化,半鬼半妖之躯出了屏障极易被他人捕去。据我所知……鬼魂成妖是需要……咦?”
  月析柝使劲挠头,拼命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离冷的声音在他身後淡淡响起:“百年。”
  “啊……哈哈……”月析柝干笑两声,“对!要一百年!所以他们不让你出去。”
  “原来是这样。”甄木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木厥,我们……”笞言、翎右等妖均是急急出声,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两个凡人竟将他们看穿,告诉了甄木厥。
  “无妨,我知你们乃真心喜爱习作,才义愤填膺杀了人毁了数百年修行,我叫你们这些年做的好事虽不及也总可抵消一二,”甄木厥面色如常,仍是微微笑著,好看的眉眼弯起,众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顿了一下,极慢地说,“不过,我却是该走了。”
  “木厥!”众妖大骇。
  笞言、翎右更是直直冲了上来:“你说什麽?!”
  甄木厥笑了一笑,抬手揭了腰带将翎右还在流血的手掌扎起,对月析柝和离冷道:“两位,我已是半妖,把我斩杀便是最快的办法了吧。”
  “你们敢!”翎右怒目而视,甄木厥在他虎口轻轻一捏,他嘶嘶抽著气背过身。
  笞言前一步挡在月析柝离冷前,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听他凝重的语气月析柝也知道他此刻是很是紧张:“木厥,为什麽执意要走?留下不好吗?和我们在一起不好吗?你可以继续当个优伶,我们都喜欢你的戏,才千方百计地拼命不让你走……”
  的确,要让一个凡人的魂魄变为妖,必须要强大的妖力,故而集结了众多的夭邪才达成了这个要求。尽管笞言未明言,月析柝却可以想见当时他们用了多大努力才做成这件事。
  “笞言,翎右,大家,”甄木厥却用极温柔的语调打断了笞言,徐徐环视,道,“谢谢你们为我做的这一切,若不是你们,便不会有这在人世多得的六十年。”
  “……甄木厥,我和师兄保护你再见抱椤一面吧。”月析柝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下心,出声道。
  甄木厥对他笑了笑,缓缓道:“不了,谢谢你的好意。”
  “没记起全部记忆之前我以为是对抱椤的执念才让我入不了轮回,现在都记起来了,我却是不必再见他的面了,的确,”甄木厥面上微红,眼中放出异彩,笑说,“我爱他。但,却是无需再见他了。”
  “为什麽!他不爱你?”月析柝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抓紧了离冷手腕。
  甄木厥摇头,顿了顿,又点头:“他爱我,我知道。可惜……他爱太多人……他能够轻易诱惑每一个人,也轻易被每一个人诱惑……我从开始就知道。‘一生只得一人伴左右’,对他而言,做不到的。”
  月析柝愣愣望著他,感觉腰间有些紧。
  “我早知道抱椤不会只爱我一个人,可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去爱了。我也知道优伶是下九流的行业,可我还是做了优伶,我想成为神御最好的优伶。从前做戏的时候,没人看我的舞听我唱,他们只是来看我的脸,可我还是唱、还是跳,没有人注视,没有人聆听,这都没关系,”甄木厥笑起来,浅浅的笑容好看得紧,“每天每天,都像末日一样地努力生活。我没有遗憾,不再需要多余的人生。”
  “笞言,翎右,大家,你们可以理解我吗?当初选择了死亡,我便没有憾事了,我的一生都充实地过去,虽然短暂,却无憾。”
  “可、可是……”翎右著急地结结巴巴,却说不出什麽。
  甄木厥轻握他掌心,笑弯了眉眼:“没有人能够长生不老,也没有什麽可以永久长存,每时每刻都抛开烦扰,这就够了。”
  一时无声,月析柝瞪大了眼失神地望著对面的美人,刹那失语。
  笞言和翎右低垂著眼睑不说话,两边双拳紧握。那周遭一众的妖类也是鸦雀无声,目光灼灼地看向这里。
  “好,”离冷忽然道,冷然的声调在寂静的大院里分外突显,“我送你一程。”他一手揽著月析柝,一手执长剑指向甄木厥。
  月析柝有片刻怔忪,以为离冷会一剑斩向甄木厥,冷冽剑气却在地上射出赫然白光,银白之色层叠交织,剑光过处在地面组成繁复的图案,月析柝不擅阵法,也认出了这是提岚净妖的阵术。
  甄木厥躬身拜谢:“谢谢。”话落又朝众妖弯腰,半跪在地,郑重拜了个道谢礼,这才起身缓步走向剑阵。
  他未走出几步便被抓住了裙角,翎右紧闭著唇,双眼死死瞪视地面,默不作声也并不放手。甄木厥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拨弄几下却是抓不开翎右的手,他抓得太紧了。
  “翎右啊,”他不由地长叹一口气,又念了句,“甄木厥的故事早已结束了。”
  他问过抱椤:“‘一生只得一人伴左右’,你做得到吗?”
  抱椤轻笑著对他说:“每个美人,我都为他们动心。”
  他忍不住想生气:“你活著的乐趣就是美人。”
  抱椤笑得愈加轻浮:“那又如何?我知你爱我,这就够了。”
  他笑说:“是啊,我爱你。”
  月析柝错觉光晕下他微微苦笑,却在下一刻怔住,他从未见过这般舒缓的笑,那大概是种看破了生死,无须为荣枯而悲伤的笑容。
  翎右追了几步,却只见甄木厥在剑阵中渐渐消失,那绚丽的蓝紫色化作漫天飞花,散漫天际。他本想让他留下来,到头来,发现抓到手的只是已经死去的记忆。
  笞言将跪倒的翎右扶起,露出个苦涩的笑。
  他们都忘记了。最初见到甄木厥时,他就说过,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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