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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去看犹自与右将军连横辩驳的长子,越昭衍眼眸微闭,心道,若这是他的意思,他这作父亲的,该当如何?
等座下的争论之声些微平息下来,越昭衍才道:“右将军连横,常德将军李存烈听令,朕现任命你二人为西征军主将,率八十万精兵迎战突厥,明日起程,定要得胜而归。”
“臣领旨。”闻言,连横与李存烈齐齐跪地,异口同声地回道。
“另外,朕派太子与竟陵王予你二人做副将。不用在意他二人的身份,尽管给朕好好管教。”
“是。”
听见这话,越明桓大喜过望,忙道:“儿臣谢过父皇。”
近来一个月,顾惜缘的日子过得颇为抑郁。
自那日了尘一言不发地离开后,顾惜缘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准确说来,是不敢见。这一堵高墙,便犹如千山万水一般难以逾越,又像丛生的荆棘叫人不敢踏前一步。
他不知道了尘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对于这种有违伦常的感情,定也是不赞同的,况他还是佛门中人。
却是为何,他并未明确地拒绝自己,而是沉默以对?
难道是,那人的心里也在挣扎徘徊?他对自己的种种,果然是与众不同的,甚至几乎对待——
不,不会。
那人道行如此高深,怎会轻易动情,自己怕是多想了。他对自己,想来不过是出家人的慈悲为怀,纯然把自己当作至交知己,而已……
如是自怨自艾,自我揣度了好多日,顾惜缘方才拿定主意,决定去相国寺问个清楚。
倒不是想听那人亲口拒绝,好让自己死心,只因既然挑明,他便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决意这么做,不过是想借此窥探一番了尘的心思,看看他竟该如何——坚持。
正在这时,遣他西征的圣旨便到了,顾惜缘一时无措。
他本是个闲散王爷,越昭衍封他不过是要把他留在身边,以慰父情和对其母的相思。因而他便未在京中述职,自然也是不用上朝的。
却不像他的兄弟,或愿或不愿,都在朝中挂了职,宣青王越明楠甚至做到了吏部侍郎,永安王越明杞则在不久前被派到南方镇守苗疆,最不济,刚满十六的容承王越明格也在刑部谋了个主事之职。
对着眼前的三尺黄帛,顾惜缘怎也猜不透越昭衍的心思,只等回想起常明临走前说的话,才渐渐有些明了。
“皇上说,王爷明年便及弱冠了,也到了建功立业的年纪。此次派王爷随军西征,实是想让王爷历练一番。若有幸挣得军功回京,也免得有人背地里诋毁王爷游手好闲,尸位素餐。还请王爷谅解皇上的一片苦心。”
游手好闲?!尸位素餐?!
来他府中找尽借口要听他抚琴一曲时,怎未见那些人面有郁色,或劝说他勿要玩物丧志,却是个个沉迷!
心头气愤了片刻,随即想到此番远去西北,怕是月余都不得归。当即将圣旨扔给站在一边的郁青,径自跃上墙头,奔着了尘的住所而去。
这日春阳高照,柔柔的煦风来回游荡,带着竟陵王府的幽幽花香,一路飘到了相国寺,馥郁芬芳和着淡淡的禅香,闻之忘怀。
顾惜缘在经阁前寻着了正在晒书的了尘,却是站在月门处,脚步停滞一般再也迈不开。
了尘自也察觉到了来人,却仍是目不斜视地翻拣着手里的经书,身体却不自觉地绷紧,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微微的颤抖。
这些日子,他也思虑良多。
那日,本该断然拒绝,甚或口出斥责之言,他却只是默默地离开。只因初时听到那人的剖白,心里竟是惊大于喜,知晓原来并不是他一厢情愿。
但在这世上,有许多情爱,却不是两厢情愿就能够成全的。他既入释道,便是决定了要潜心向佛,以为生之所依。
越朝继盛唐遗风,民风原是极为开放的,断袖分桃之事自也不少。
可那人,如神似仙的琴圣身份,尊贵显赫的王爷地位,而自己却是僧侣的身份和国师的地位。倘若真在一起,这样惊世骇俗的恋情,即便不违伦常,也难见容于世人。
他又怎可,怎可让那清皎之人因自己而染上一星半点的污垢,成为世人声讨攻击的对象!
看着了尘不时走动的身影,和灵巧地翻拣经书的双手,每次触及那人时的温暖与安心立时扑面而来。顾惜缘极力克制,才忍住冲过去将人拥进怀里的念头。
原以为自己是欲念淡薄之人。可自从那日被了尘揽进怀里,往后的日子,想要亲近对方的愿望便如洪水猛兽席卷而出,激烈地在他身体内部四处冲撞,几乎要将他生生绞碎。
沉吟良久,两人竟同时开口,力持镇定的声线仍可以听出些微颤抖。
“突厥来犯,皇上任我为副将随即西征,明日起程,特来向大师辞行。”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顾惜缘见了尘手持《金刚经》,似是随口念来,只是怔了一怔,转念便知晓其意。说不伤心是假,却仍旧笑道:“在下明白了,告辞。”
语毕,顾惜缘转身便走。却不是越墙而去,反倒踩着极慢的步子向寺门处行去。气聚双耳,走了不多时,便听经阁的方向传来一声苦闷的叹息。心头大喜,这才纵身回府。
春光明媚,艳阳高照,惠风和畅。
西征军动身之日,天气极好,送行的百姓皆以为这是吉兆,个个笑逐颜开。
越昭衍的心情也甚好,却是因为看见了身披银甲、丰神俊秀的顾惜缘,平日里因极力收敛而略显浅淡的清冽之气陡然浓烈起来,银白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端慑人心魄。
即便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那两道带着赞许与期望的目光。起身时再看见十里长街上跪送的百姓,顾惜缘忽觉肩头顿重,一股沉沉的压力蓦然袭来,夹杂着连日来的忧虑与难耐的相思,竟让他自觉无法久立。
跪别了前来送行的天子,西征大军便要出西城门,一路向着边陲重镇敦煌而去。
“叮——”
顾惜缘翻身上马,正欲扬鞭,却被突如其来的琴声定住了身形,停在半空的手,一动也不能动。
循声望去,城墙之上,那人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双手却不断拨弄着纤细伶仃、晶莹剔透的七根琴弦。手下的曲调忽而纯朴激越,忽而柔缓沉郁,情意绵绵,深切的惜别之情真切分明,摇撼人心。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先已醇。载驰烟,载驰烟,何日言旋辚?能酌几多巡!
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心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默念着这一曲《阳关三叠》的琴歌歌辞,于幽悠琴音中,置身因国师亲临送行而激切异常的将士里,顾惜缘独自失神,看着城头那抹熟悉刻骨的身影,久久收不回凝滞的视线。
他终是来了!
可他为何要来?
送我,还是送这万千将士?
“五弟,别愣着了,该出发了。突厥此番来势汹汹,不日便可到达玉门关,我们得尽快赶过去!”
“哦,是,我们走。”
说到此处,顾惜缘蓦地扬鞭,坐下良驹嘶鸣一声便撒蹄西去,将惊异的将士和某人终于忍不住回首西望的身姿远远抛在身后。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越武帝昭和九年,二月廿七。
疾行五日,绕过六盘山,西征军的八十万人马已进入河西走廊的地界。
河西走廊紧靠西北—东南走向的祁连山脉,东北向阳之地便是广阔的高原地带。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初生的嫩草绵亘千里。天之尽头,淡淡的草绿与浅到极致的品月浑然交融,不辨乾坤。如是场景,让人顿生策马扬鞭之豪情。
是夜,西征军便在祁连山下一处地势平坦开阔的旷野里安营扎寨,养精蓄锐,以便早日赶至敦煌城。
一顶又一顶白色的帐篷在黑暗中伫立,宛若月下幽莲静静绽放,而被百花簇拥在中间的四朵花魁,则是四位主副将军的寝帐。
“太子殿下,送到这里就好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在连横将军帐中议完事,对着执意送他回帐的越明桓,顾惜缘如是说道。
“不是说好叫‘大哥’的,你怎么又忘了!我可从未在你面前自称过‘本宫’。”并无回去的意思,越明桓一边说着,一边就跟着顾惜缘到了帐内,自顾自走到榻前坐了下来。
见他如此,顾惜缘心头升起一股不悦,微微皱眉道:“大哥可还有什么事?”
“怎么,没事就不可以留下来?你我兄弟难道不该多亲近亲近?”
察觉到越明桓语气的变化,正在洗手的顾惜缘忽感不妙。正欲转身,腰肢就被一双大手紧紧环住,整个人都被带进一副陌生的胸膛。越明桓伏在他颈边,低沉的声音带着六分赞叹,三分迷醉,还有一分,是不辨真假的缱绻情意。
“清扬,你真美。在祭祖大典上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被你吸引了,还一天天地越陷越深。清扬,跟了我吧!”
“太子殿下请自重。”
碍于兄弟情面,对于越明桓不时显露的轻佻眼神,顾惜缘已是极力忍耐,谁成想这人竟越发地得寸进尺起来。不喜与人有肢体接触的顾惜缘已然恼怒异常,先前还是兄友弟恭的温和态度,此刻的声音却骤然冷了下来,甚至带着隐约的酷厉。
许是自持太久,胸中的占有之欲再难压抑,越明桓浑然不觉怀中人陡然冷下来的气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荒谬绝伦的话语。
“你也知道我朝男风开放,嫁于我为妃吧。父皇那么喜爱你,只要是你的意思,他一定不会反对。清扬,清扬,你真美,真让人着迷,特别是你弹琴的样子。以后,我只准你弹琴给我一个人听,给我一个人看——唔!”
未竟的自负宣言被一声闷哼截断,顾惜缘忍无可忍地用后肘撞开越明桓。
被带着蓬勃怒气的七成力道击中肋骨,越明桓这才痛醒过来。自知失态,霎时一脸懊悔,却什么也说不出,不敢再看顾惜缘一眼,便自匆匆离去。
“郁青!”
待越明桓走后,顾惜缘犹带余怒地唤道。话音未落便省及他此次外出乃是出征,军中纪律严明,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混进来的。未免惹下不必要的麻烦,他便命令郁青等人在暗中跟着,非到危险之时不得露面,违者楼规处置。
平日里唤习惯了,今日也是如此,却是无人回应。
“王爷有什么吩咐?” 还来不及感叹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养尊处优,便见一个士兵掀帘而入,立在他身前问道。
“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