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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琴罢,谢醒思犹自愕然而坐,竟还不及回神。
容若这种大俗人倒是反应得比这位雅公子快一些,赶紧用力拍手,拍得掌心生疼,看得楚韵如暗自好笑。
好一阵子,画舫外才传来一阵嘈乱,似是有人惊叹,有人低呼,有人站在船头议论,有人扯直了脖子高声发问。
谢醒思不知应否答理,正要询问楚韵如,外面又传来一声长笑,笑声之后是一把清朗的声音:「轻抚冰弦动,韵凝凤尾寒。如此琴曲,几可比美意娘之舞了,不知萧某可有幸上船,再聆一曲仙音,这缠头之资,自不敢亏待了佳人。」
声音清朗,语气狂放却带笑意,叫人听了不觉反感,只觉可亲。
容若开始还一边听一边笑,听到最后,脸色就变了。
凝香和侍月一起皱眉,面有怒容。
谢醒思脸色发青,一时手足无措。
独楚韵如浑然不觉,还好奇地问:「什么是缠头之资?」
容若怎肯告诉她,堂堂国母、大楚皇后,被人当成湖中献艺的琴妓了,只干笑两声:「不过是不三不四的闲话,不必去理。」
楚韵如虽不知这轻薄之语,但看容若的表情也知不是好话,便也不再问。
谢醒思忙起身,探首出窗,高声道:「萧兄休要玩笑,我与新交的好友夫妇同来游湖,方才是容夫人一曲仙音赐我亲聆,萧兄岂可轻慢。」
容若恼此人轻侮了楚韵如,有心抓来算帐,也站起来,顺着谢醒思的目光望去,却见画舫一侧,有一叶小舟,舟上立有一人。
一身半旧的蓝衫,宽宽松松穿在身上,一头黑发竟然不束不簪,随便散在脑后,别有一种独属于晋人的洒脱之风。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自斟自饮,偶尔还侧首与那美丽清秀的划舟渔女说笑几句。眉目英且朗,顾盼而神飞,叫人见之忘俗,心生亲近,转眼就把原先的怨气消散了。
那人闻谢醒思一言,也是一怔,却绝不尴尬,反洒然一笑,对着船头一揖:「狂士萧遥失礼唐突,还望恕罪。」
再普通的话,由他说出来,都有一种独特的潇洒,叫人心向往之。
他站在舟上,向华丽画舫上锦衣华服的谢醒思行礼,意态疏狂,自然洒脱得仿佛那简陋小舟便是他的水上皇宫,世间贵戚皆不及他袖底清风。
谢醒思不敢怠慢,急忙还礼:「萧兄说什么话,正要请萧兄一起共游。」
萧遥点头笑道:「正要上船请罪。」足尖微点,双臂一振,人如大鹏般跃起,轻轻落在船头,目光往正站在船头处的性德微微一扫,却没有其他被性德出尘风华所震动的表现,大步往船舱里去。
谢醒思笑道:「萧兄的轻功越发俊了。」
萧遥大笑道:「谢公子恭维人的本事也越发高明了,你有众多明师,偏要管我这才入门的轻功说高明。」
他说的话倒也实际,刚才那一跃,实在普通得很,稍会轻功的人都可以做到。但他偏偏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再普通的事,由他来做,都会给人极为洒脱不群的感觉。
此刻他才刚刚跨进舱门,湖上清风刚自他身上掠过,广袖宽袍,悠悠游游,身后散乱的黑发飞舞,恍如神仙中人。
他一步走进舱门,不但谢醒思迎上去,就连楚韵如都不知不觉,起身相迎。
谢醒思笑着介绍:「这位是我的好友萧遥萧公子,这位是容若公子与容夫人。」
萧遥笑道:「不敢不敢,我不过谢府小小客卿罢了。方才无礼冒犯夫人,就此自罚三杯,以为赔罪。」说着自斟三杯,连连饮尽,悠然一笑,意态潇洒。
楚韵如竟不敢对他托大,裣衽见礼。
谢醒思也笑道:「你不过是酒瘾发作,还好意思说什么赔罪。明明是我谢家贵客,偏要说什么客卿,上次就为你说这样的话,爷爷骂了我好一顿,说我待你不恭敬,轻慢了贵客,此番还要害我不成。」
萧遥悠然道:「我素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渔樵耕种皆不会,读书读的又不是正途,若非谢府庇护,早已饿死街头,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醒思笑骂他:「你萧遥公子风流客会饿死街头,不知要叫多少美姑娘哭断了肝肠。平日里出入青楼丽舫,左姑娘得你一首琴曲,红遍济州,赵美人因你一段丽词,名满南方。你走到哪里没有美人看顾,就连游湖,都必要选俏丽渔娘的小舟才肯登。前儿珠玉楼的孙行首还说,若能求得萧公子长住珠玉楼,她愿日日供奉,夜夜服侍,真叫济州城里贵公子,人人懊恼,个个眼红。这些年了,你这性子总不改,也不怕嫂夫人哪日发些威来,要你好看。」
萧遥笑道:「不过是落拓之人落拓之行,有何值得夸耀,芸娘恼我何来?她的书香楼,日日客如云,夜夜明烛辉,今日与王公子谈诗,明朝同李先生论词,后日又与赵某人斗琴,日子比我逍遥精彩多少倍,我还不曾去恼她呢!倒是亏得你谢公子来做不平之鸣。」
谢醒思摇头苦笑:「罢罢罢,萧兄你是高人高行,我这等凡夫俗子不敢多嘴。只可惜,今日我特意挑着苏姑娘花舞之时,带朋友游湖,偏你撞了出来抢风头,只怕今夜苏姑娘的画舫上又没有我们的位置了。」
萧遥悠然道:「济州花魁做花舞,这等好热闹,我岂能错过,只可惜,今日风光之人,只怕既不是你,亦不是我,而是这位……」
他冲楚韵如一拱手:「一曲琴音动月湖的容夫人,还有……」又伸手往舱外一指:「那位风姿绝世美男子。」
此时舱门大开,即使坐在舱内也可以看到站在船头的性德,白衣黑发,衣袂飘然,高华如仙,泛滟清流,涵波绿藻,更是风停人如画,风来人更佳。
「你可知他站在船头,惹来多少女儿青眼男儿羡。为我划船的巧姑娘,只顾着看这绝世美男子,差点把我的船直接撞到岸上去。只怕今夜苏意娘的独舞,唯有此等人物赏得起。」萧遥语意逍遥,悠悠道来。
容若早已听得暗中两眼放光,忍不住大声问:「什么花魁做花舞?」
谢醒思笑道:「容兄从未听过济州花魁苏意娘吗?」
「什么济州花魁?本是楚国花魁,只是不曾列名而已。」萧遥大大方方坐下,取了案上金杯玉盏,继续饮酒,犹能笑言:「三年前,楚国名士二十三人,于京师醉月楼品评天下美人,选南郡寒烟翠为妓中第二人,只是这第一人却空置不定,只因济州有一个苏意娘,清眸倦眼,绝世风华,叫人不敢以娼妓视之,不敢随意品评,但既有苏意娘,无人敢称妓中魁首。」
「月影湖中第一人,江南苏氏世家女。四岁能针黹,五岁学织缣。六岁初度曲,七岁知管弦。八岁观书史,九岁理诗篇。十岁调丹青,十一描花颜。十二始长成。十三逢家变,沦落风尘中。清姿愧污泥,一舞始倾城。喧喧济州城,浩浩行人众,欲问何所去,月影湖中往。凝眸苦苦候,月影映花影。」
谢醒思击案轻吟:「不知是哪个做的打油诗,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楚韵如讶然问:「你们说的莫非是个青楼中的绝世美人。」
谢醒思忙起身施礼:「请夫人恕我唐突。只是这苏意娘与一般青楼女子不同,出身大族,气质清华,纵身入风尘,却不容人随意轻侮。她的画舫,不掷千金断难登上。但纵然如此,却也很少待客。只是每个月的十五,她若兴致起了,便会在月影湖中,做花月之舞,得了她醉花笺的客人,方能上得了画舫与她品诗度曲。因这花月之舞极美,又素来难得,所以济州城里,无分男女,都会前来观赏,醒思这才敢于冒然带夫人前来。」
「这么说,苏意娘今日一定会起舞了。」
「苏意娘已经有大半年不曾在月影湖中作舞了,前几天她身边的丫鬟吟歌在市集备办美酒鲜果,说这个月苏姑娘兴致好,必会做舞待客,这消息早已传遍济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晚的争夺必是十分激烈,从来没听说醉花笺会送出超过十张呢!」
「那倒也未必,柳老爷子要为爱女择婿。任她苏意娘如何姿容绝代,终不过青楼中的女子,一夕之欢,怎及一世风光。而今这济州的名公子,俊英杰,哪个不是心怀大志,腹藏乾坤,谁不想娶到柳家女。苍道盟弟子十余万,分布各地,济州治下三府十四县也有数万苍道盟的门徒,官府之中,兵营之内,又不知有多少将领是从苍道盟出去的。这般势力,岂是苏意娘可以比的?我看今晚月影湖上,来的只怕都是我等这些胸无志向,只喜游乐的人物。」纵然是讥讽之语,从萧遥嘴里说出来,都带着说不出的随意。
容若微微皱眉,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了些隐隐不妥的感觉,一时却又说不出原因。
楚韵如却如个好奇的孩子:「既然今晚争夺的人少,咱们也夺了醉花笺,上画舫,一会花魁吧!」
「这个……」谢醒思看看楚韵如又看看容若,没说话。
这世上哪有妻子提议丈夫去青楼访名妓的道理?容若心中纵然千想万想,听到这个提议,却是点头也不敢,摇头又不甘了。
独有萧遥拍掌笑道:「说得好,能弹出如此琴韵的女子,才有这等不俗之言。谁说红粉相妒,我看那佳人爱佳人,红颜惜红颜才是。我妻芸娘也屡次想与我相携访花魁,只是总碰上些闲杂之事扰了,今日又因南方才子赵茗之相访,不得不相陪,只好任我一人前来。」
容若听了只觉怪异,不知萧遥夫妻之间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只是这等旁人私事却又不好多问,唯有暗中猜测而已。
谢醒思闻言却是摇头:「萧夫人当世才女,想来苏姑娘也以见她为荣,只是普通女子若要登上花魁的画舫,怕是不妥。」
楚韵如微笑:「是了,小女子不过平凡女流,自是没有资格见花魁的。」
谢醒思自觉失言,忙赔罪道:「夫人,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女子入青楼,实在……」
容若笑道:「谢公子太过多心了,大家是朋友,何必总这般客气,公子爱护我夫人的清誉,唯恐有损,这一片心怀,我们怎么会不明白。」他低下头,凑近楚韵如,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楚韵如点点头,起了身,笑道:「妾身有些私事,先告辞了。」也不等谢醒思挽留,便在凝香的服侍下到了船头,招来一叶湖中小舟,入舟随水而去。
谢醒思犹觉怔愕,还待询问,容若却已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月影湖中的景色来。萧遥一边饮酒,一边谈笑,指点山水,言笑晏晏。
谢醒思这时也回过神来,在一旁相陪说笑,且饮且谈,倒也尽心。
容若暗中非常好奇萧遥的身分,看此人相貌行事,气度不凡,虽口称谢家客卿,对谢醒思却绝无以下对上的恭敬。谢醒思虽与他谈笑,态度却绝不敢轻慢,可见此人的身分,绝非客卿这么简单。
但他心中虽然好奇,却也只是把疑惑藏在肚子里,口中唯谈风月山水而已。
不多时,画舫外传来笑语之声:「谢公子,久等了。」
谢醒思一怔抬头,却见舱外船头立着一个青衣人,青衫舒展,眉目如画。一袭青衣,配上清清眉眼,真是绝世的俊俏。这等容貌似曾相识,却叫人心头一震,一个名字到了嘴边,却又叫不出来。
萧遥哈哈一笑:「妙哉,当浮一大白也。」
容若起身迎上去,直握住青衣人的手:「原来你男装竟也这般漂亮。」
凝香自青衣人身后闪出来,笑盈盈向舱内施礼。
谢醒思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失笑:「原来是容夫人。」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