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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告诉你知道,告诉你我那时有多么蠢。”
苏玛默默地走近他一步,却被比莫干伸手阻止了。
“不要安慰我,”比莫干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在他看来却是永远难以揣摩的,“我决心这么跟你说,就不是来找你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过什么,我是青阳的大王子,我本来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没有……”
“站在河对岸看着别人的帐篷被点着,大火就像要烧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里面骑马的武士风一样驰过,把那些哭着逃窜的人一个个砍倒……其实是很美的,有种壮阔的感觉。”他轻声说,“是,我不骗你,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觉得。因为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的死活和我没有关系,别人的死活其实跟你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的。”
“我知道那说出来很羞耻,可我第一次知道真颜部的人都是怎么活过的,是因为我看见你姐姐乌央玛。龙格沁·乌央玛·枯萨尔,我忘不掉这个名字,那之后很久我都常常梦见她一身血的样子,穿着自己的血染红的裙子。她在梦里都跟我说,‘我们真颜部的女儿,谁的奴隶都不做!’我不瞒你说,第一眼看到你的姐姐,我只想那是个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让人想拥有。我心里发疯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你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一个男人想一个女人,那是一头公马在发情。”比莫干的眼睛沉静而悲伤,“但是转瞬间我就杀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么美丽,那么温暖的一个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说比莫干你做了什么啊?你是在杀人啊!你已经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女人,她们中很多人就像这个女孩乌央玛·枯萨尔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固执,那么勇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刀砍在他们身上,火烧在他们身上,是会痛的……他们并不都是你要打倒的那个敌人伯鲁哈·枯萨尔,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那个声音问我说,比莫干你到底做了什么啊?”比莫干呆呆地看着苏玛的眼睛,仿佛要从那镜子般的双瞳中照出自己。
苏玛站在比莫干面前两步的地方,触手可及,但是又那么遥远。
“我生下来就是青阳的长子,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人给我,我的生日,父亲让人为我跋涉几千里,从殇州捕回一匹我想要的龙血马,路上遭到夸父的袭击,死了几百人。几百人算什么,我不在乎,我有了我想要的宝马,那就够了。可你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真的难过。我一生中从未有那样的难过,有个声音,它在我心里,它说比莫干你是个蠢货,你现在知道了吧,有些东西是你想要却永远得不到的,有些人你可以杀了他们却不要想他们顺从你,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干的笑容略带凄凉:“其实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原谅我。因为我今天要做一个决定,决战朔北部,或者对蒙勒火儿·斡尔寒低头,让我青阳的族人从此生活在狼吻下。你已经听说几位家主和木黎的争执了吧?”
苏玛默默点头。
“其实那一天在金帐里我已经做了决定,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想回来告诉你知道,我想第一个告诉你,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决定举起剑把朔北狼主挡在北都城外!”比莫干一字一顿,“我做过错事……我很后悔……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青阳族人的身上!”
“盘鞑天神在上,我可以付一切的代价!”比莫干·帕苏尔手指天空,“我是青阳的主人,我不会让自己的族人变成朔北狼群嘴里的猎物!”
比莫干看着苏玛,苏玛没有动。她的眸子清亮,仿佛瀑布下的深潭。
比莫干觉得那涌动起来的热血又渐渐地冷了,结婚整整一年了,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妻子,却没有得到她的心。跨越不了的是仇恨,况且还有另外一个人始终在她心里,比莫干知道。就算他用尽了力气要把纠结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份悔恨告诉她,也是枉然的。比莫干自己说了的,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干站起来,默默地把重剑挂在自己的腰带上,转身向帐篷外走去。夔鼓已经敲响,贵族们正在向金帐这边汇集,很快他就得面对那些大家族的主人。
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抱住了他,女人温暖的身体从后面紧紧地贴着他的背。比莫干呆呆地站住,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地狂跳,随后他感觉到女人把脸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他不敢回头,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结婚一年之后他第一次从心里觉得他拥有了这个女人,拥有了他的妻子。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沉默着,听着风从帐篷上呼啸而过。
贵族们和将军们踏入金帐的时候,北都城的大君已经坐在了他的宝座上。每个人看到今天的比莫干都吃了一惊,他穿着豹子图腾的铠甲,手拄一柄重剑。第一眼看去的时候,每个人都惊疑地以为老大君其实还没死,仔细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比莫干穿着老大君的铠甲,配着老大君的剑。
比莫干的脸上没有表情,沉默地看着前方,贵族们没有人敢说话,悄无声息地站好。
夔鼓声落定,大合萨最后一个踏入金帐。
“大君,主意定了么?”他问。
比莫干没有说话,在众目睽睽下起身,缓缓地走到木黎面前,把自己的所配的重剑解了下来,平托着递了过去。
他看着木黎的眼睛,“木黎将军,这是我阿爸的剑,当年就是这柄剑和你一起把朔北的群狼杀丧了胆,退回北方三十年。今天我把这柄剑送给你,这次就让朔北的狼群永远不必回来了吧?让它们把骨头都埋在北都城的城墙根下!”
六
深夜,阿摩敕掀开了大合萨的帐篷帘子。老人静静地坐在帐篷中央,看着那只小耳鼠巴呆一粒一粒地吃粟米。
“大合萨,叫我有什么事?”阿摩敕问。
“跟你说说话,你最近都是没精打采的,我看了担心。”大合萨低声说。
“我没事,就是累了。”阿摩敕坐在羊皮毡子上,“大合萨不该占卜这一战的胜负么?大君今天都说了要对朔北正式开战了。”
“你知道尊格尔台大汗王怎么死的么?”大合萨低声问,却没有等待阿摩敕的回答,“他把自己算死了,他一直想算清自己的未来。”
尊格尔台大汗王其实是一个羽人,羽族数百年来最伟大的星相大师古风尘在蛮族的封号。他是逊王最忠实的朋友之一,任何一个巫师都知道他的故事,阿摩敕也不例外。人人都说尊格尔台大汗王在星相上的研究害死了他自己,因为他想算出他和一个女人的未来,虽然无边的算式无数次地证明了他和女人没有缘分。
“活到我这样的年纪,对于知道自己的未来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大合萨低声说,“不必占卜,贵族们要问这一战的结果,应付一下就好了。”
阿摩敕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合萨接着说,“可是那个女人跟你没有关系,痴想又有什么用?”
阿摩敕苦笑了一下,无力地靠在帐篷上:“是啊,那女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大阏氏归了大君,只有一个人心里难过;不归大君,没有一个人好过。还能怎么样?”大合萨说。
“谁会难过?世子么?”阿摩敕摇头。
“不,真正难过的不是世子,是大阏氏自己。”大合萨幽幽地说,“我也年轻过,懂得女人的心。”
“听说是和大君约定,一定要救回世子来……”
“不要再叫世子了,如今的青阳部只有四位那颜,大阏氏如果诞下男孩,才是世子。”
“大君也很期待大阏氏生下男孩吧?和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下草原未来的大君。”阿摩敕低低地笑,“看他那么迷恋大阏氏的样子,我都觉得他一辈子不会再碰别的女人了。”
“阿摩敕,你说了这么多,我知道你对大阏氏的关心。可是,还是忘了吧,”大合萨的声音严厉起来,“你和那女人,其实从未有过任何关系!”
“不忘了又能怎么样?苏玛那样的女子,草原上的好男子有几个会不喜欢?可是……为什么搞成这样?”阿摩敕抓着自己的头,苦笑,“最后难过的,还是她自己……如果早知道这些,还是不认识大那颜更好吧?那样真颜部的公主嫁给青阳部的大君,多完美。”
“如果你真的猜到了结果,又能改变么?如果你真的能改变,那么你最初就猜错了。”
阿摩敕想了想,默默地点头。
“阿摩敕,你要振奋起来!我需要你冒险去做一件极重要的事,为这事你也许会死,可是这关系到青阳的存亡。”大合萨说。
“什么事?”
“你必须连夜出城,试着向九煵、沙池、澜马、阳河四个部落求援。”
“大合萨不相信木黎将军能打败狼主?”阿摩敕一惊。
“你看他说得信心百倍,可他哪里有什么把握打败蒙勒火儿·斡尔寒!朔北狼主三十年前败在老大君手里,只是因为轻敌,如今他已经是一条成精的老狼,不会再犯愚蠢的错误。木黎虽然勇敢,可是在我们青阳只是个将军,就算大君把佩剑送给他,给了他调动兵马的权力,可那九帐兵马中,又有多少人真的老老实实听木黎的?在那些贵族眼里,木黎不过是个能打仗的老奴隶而已!而蒙勒火儿·斡尔寒是谁?他从长大成人就是草原上的英雄,他一声令下,朔北部几十万男人愿意跟着他去死!”大合萨摇头,“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学生,会是青阳部未来的大合萨。你代表了盘鞑天神。那些贵族他们至少还畏惧盘鞑天神,你去求援,也许他们看在盘鞑天神的名义上会救青阳部。老大君在世的时候,被其他几部要挟,处死了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那是澜马部中最支持青阳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在那四个部落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信赖的盟友了。”
“大合萨自己为什么不去?”
“我已经老了,”大合萨低声说,“我该和自己的部落一起死去,你还年轻,如果你害怕,就别回来。”
阿摩敕一愣,触到了大合萨的眼神,老人的眸子一闪,随即黯淡下去。阿摩敕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眼神。
“我明白了。”阿摩敕起身。
“尽快回来,木黎很快就会开战,城里的粮食不太够了。”大合萨轻轻抚摸着巴呆的小脑袋,“木黎太想这次决战了,他是在拿他自己的命在赌。他只有一条命,只有一次机会赌博。”
七
胤成帝五年十月,深秋。
东陆,下唐国南淮城。这是南淮最好的时节之一,紫梁河边名闻东陆的秋玫瑰大片大片地盛开了,清晨下了霜之后,秋玫瑰或婉约或浓烈的红色被包裹在洁白的霜里,远看去仿佛画家不慎把最美的几种红色染料泼洒在霜白色的画布上,慢慢融汇在一起。这种美美得让人沉吟,这个时节,下唐的文人们雇了梭船,在天未亮的时候暖一壶酒,沿着紫梁河漂流而下,船飘过紫梁桥,酒杯在手,令船家掀开帘子,就看见河滩之上,雾气之中,花色和霜色冰火共融。
以前这个时节,南淮城里的大臣们总找不到息衍,熟悉息衍的人就会告诉他们,息将军乘船去河上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