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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去过天启城,有一次我跟着东陆的老师出去打仗,已经打下了殇阳关,很接近天启城了。天启城里的皇帝等着老师他们进京去觐见,可是老师不愿去,带着我们又回了南淮。”
“你老师真是个奇怪的人,他不去,也应该让你们去看看热闹。”
“我和姬野后来也很后悔,觉得要是跟老师告个假,就能混在大军里去天启城里玩玩了。”阿苏勒说,“不过南淮城也跟天启城一样繁华,那里有个叫做凤凰池的大湖,据说比上清池还要大。春天的时候,城里贵族的女孩们也都穿着新裁的裙子去泛舟。然后她们就会在林子里野餐,把外面的裙子解下来,每一件张开都有两件马步裙那么大,有晏紫的、水红的、杏黄的、月白的,能想到的颜色都有,在周围树上系上绳子,围成锦帐,她们就在里面喝酒和玩,外面的人看不见。”
“你也去看么?”
“去……我和姬野每年都去。”阿苏勒说。其实最喜欢去看的是羽然,拉着他们两个飞跑着穿过林子,到凤凰池边视线最好的地方,骑在他们俩某一个人的脖子上,往水上或者那些锦帐里张望。可他还没有想到如何跟爷爷讲羽然的事。
“在东陆有相好的女人了么?”
阿苏勒愣了一下。爷爷的想法是很简单的,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就该去猎了狐狸来,把洗剥好的狐狸皮子挂在她家的帐篷外,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就该和喜欢她的其他男孩打架,告诉周围的人这女人已经是自己的领地了;就该带着她骑马到看不到人的地方,把她的裙子解下来。如果他告诉爷爷他喜欢羽然却连告诉她的勇气都没有,爷爷一定觉得他很没用吧?
“没有。”他低下头。按照钦达翰王所谓的“相好”,他在东陆确实是没有的。
“没用!”钦达翰王给出了同样的结论。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钦达翰王说,“若是有了相好的女人就得告诉我,我是你爷爷。”
“嗯。”阿苏勒点点头。
“我一直在想,你奶奶其实很想回东陆去看看,”钦达翰王忽然说,“可是她没有告诉我,怕我生气。”
“你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啊,这样她就不用离开你,也能看到东陆了。”
钦达翰王没有回答,铁笼里沉寂下去。
“滚开,”钦达翰王说,“离我远一点,不要往这里看。”
阿苏勒吃了一惊,扭头看着爷爷。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见钦达翰王的面孔扭曲了,虬结的肌肉一条条突出,瞳子因为淤血而赤红,像是要搏人而噬的野兽似的。他心里一寒,这样的情景在十年前他见过,在地宫里的时候,钦达翰王每每出现这种无法控制的情况,就用铁链把自己锁死。
阿苏勒警觉地后退了一步,他现在没有铁链,只有两柄利刃。
“滚开!”钦达翰王低吼了一声,艰难地堕入了漆黑的角落里。
阿苏勒不敢违抗他,背贴着铁栏坐在另一侧的角落里。对面他看不见的黑暗里传来了可怕的声音,仿佛一头垂死的龙在咆哮,尖利的牙齿在咬噬铁栏,又有些声音如同绝望的哭嚎,铁笼震动起来,那个角落里传来的巨大力量让“锁龙廷”都似乎要崩溃。他不敢看,只能捂着脸,他知道一个狂战士要克制自己对血的渴望是何等艰难,他有过那种坠入黑甜噩梦的经历,那时对新鲜血液的渴望好比鱼对水的依赖一样。
钦达翰王在克制那股冲动,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克制着那种冲动,换作其他人,早该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的声音平息下来,铁笼的震动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粗重的喘息声。
“现在可以靠近了。”钦达翰王虚弱的声音传来,“过来。”
阿苏勒战战兢兢地走近,看见他的爷爷垂死般躺在地下,枯瘦的胸膛像是风箱般拉开又合拢,十指的指甲都碎裂了,鲜血淋漓,刚才应该就是他的指甲在铁栏上留下来可怕的刮擦声。
“等你老了也会这样,如果你能活到老的时候。”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的眼睛。
阿苏勒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额头,那粗糙如岩石的皮肤上尽是冷汗。这个老人像是一条被挤干了水的手巾。
“快到月圆的时候……必须从这里离开,”钦达翰王说,“明天是不错的时机。”
“明天?”阿苏勒吃了一惊,“爷爷你有办法从这里离开么?”
“有人会救你么?”
“有,我的伴当巴鲁和巴扎一定全力在找我。”
“是两个年轻人吧?”钦达翰王摇摇头,“他们没用,旭达汗很聪明,他会把关押我们的消息封锁,而且你没有听说么?只要有人攻入这里,他们就会把牛油浇下来,点火烧死我们。你爷爷会告诉你如何离开。”他轻蔑而骄傲地笑,“旭达汗那个家伙,太年轻了,这种牢笼对我只能使用一次,否则郭勒尔也不会花那么大的心思营造那个地宫。”
“怎么离开?”阿苏勒振奋起来。
“到时候告诉你,”钦达翰王说,“现在接着跟我说说东陆的事……你奶奶告诉我说东陆人娶亲要用一只大雁作为礼物,是么?”
七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四日,斡赤斤家的帐篷里,脱克勒家主人正背着双手踱步,斡赤斤家主人皱眉沉思。
“我看旭达汗这场筵席是没安好心!”脱克勒家主人忽地驻足,高声说。
“能怎么样?在筵席上对我们两个动手?”斡赤斤家主人摇摇头,“旭达汗大概不会那么傻,就算我们的护卫挡不住他,让他得逞了,他还得对付我们寨子里的几万男人。我们两个若是死在金帐里,我们两家难道不会合兵杀了旭达汗?就算他是青铜之血,手里却只有几十个男人可用,总不成我们两姓加起来杀不掉他。”
“我对那个人不放心,”脱克勒家主人一再摇头,“你记得那晚他在金帐里的样子么?他是个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奇怪。”
斡赤斤家主人笑笑,压低了声音,“那么,杀了旭达汗如何?”
“杀了旭达汗?”脱克勒家主人一惊,又摇头,“也不行,他毕竟是狼主的外孙,如果杀了他,我们未必能在狼主面前讨好。”
斡赤斤家主人微微点头,“我只能这么一说,我也只听说蒙勒火儿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以旭达汗的才干,或许真的能被狼主所赏识,我们杀了他,狼主可能对我们大怒。我真正想的是……”他的眼皮一翻,“拿下他!”
“拿下他?”脱克勒家主人一愣。
“如果我们能把五百个精锐武士调到金帐前面,趁着筵席,必然能够擒住旭达汗。传说青铜之血何等的可怕,也不过是一个野兽般发狂的男人罢了,就算是头战锤,难道五百个男人收拾不下来?而且筵席上旭达汗不会穿着甲胄,我们就让人用弓射他。我听说狂战士最怕被人射穿心脏,砍掉脑袋,或者失血,血流多了也支撑不住。”斡赤斤家主人说,“然后我们就押着旭达汗开城,跟狼主说实情,旭达汗名义上依附朔北部,心里想的却是当草原的大君。”
他眯起眼睛,冷冷的笑了,“你说这样狼主会怎么反应?”
脱克勒家主人想了想,“行!我看这样可以!”
“计划我已经想了很久,拿下旭达汗并不难。我唯一一个担心的事,是额日敦达赉。他现在一心只想着为父亲复仇,如果我们开城,他可能会带着合鲁丁家的人进攻我们。”斡赤斤家主人摇头,“这个死脑筋的年轻人,让我很头疼……”也许杀掉额日敦达赉才是好办法?
“他也是明晚的客人,不如……”脱克勒家主人缓缓地握拳,“不如一起……拿下!”
斡赤斤家主人伸出手,两人击掌,呵呵大笑。
“那么我们还要等两天,两天之后,你我两家就是青阳部的主人!”斡赤斤家主人舔了舔嘴唇,“我们在帕苏尔家人的面前当了那么多年的部下,如今,总该轮到我们了吧?”
贵木大步踏入金帐,看见旭达汗正盘膝坐在地上,身旁堆了些零散的花枝,他正把那些花枝的茎修短,一枝枝插在一只银色的瓶子里。这么冷的冬天,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花,平时旭达汗也不好这些花花草草的女人东西,贵木觉得这些天来他的哥哥有些奇怪。
“都安排好了。”贵木说,“只要那两个老家伙敢来。”
“我觉得那两个老家伙会很戒备,他们会带着大批的人一起来。”
“这我也想到了,哥哥这边应付得了么?”
“应付得了,筵席上的事情都好办,关键是筵席之后。你必须立刻带人抓住两个老家伙的所有儿子,宣布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才是朔北部安插在城里的内奸,同时你还必须派人到每家的帐篷里宣布这件事,一定要快,否则斡赤斤家和脱克勒家会组织男人们复仇,我们却没有人马在手里。”
“我已经组织了足够的人手,哥哥这边一旦得手,我那边三百个人一齐出动去做这事,我在斡赤斤家和脱克勒家的寨子外还埋伏了两千人,都是额日敦达赉借给我的,很可靠。”
旭达汗微微点头,“你能说动额日敦达赉对我们很重要,现在这五老议政只剩下四家,我们帕苏尔家再加上额日敦达赉的合鲁丁家,才能对抗那两个老东西。”
“还不都是哥哥教我的,”贵木说,“额日敦达赉是个没脑子的,一心只想着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听说那两家想要开城投降朔北人,牙都要咬碎了。”
旭达汗微微地笑了,“是,那两个老家伙自认为聪明,可是落在我们手里的把柄太明显了。是他们出面截获了比莫干的车队,又是他们极力主张处死比莫干,如今又四处宣扬他们才真正掌握着北都城的权力,迹象太明显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做过。”
“是!哥哥的谋略,一定都不错!”
旭达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贵木,你是个粗心的人。这次可一点错误都不能犯,否则我们就前功尽弃。”
“我知道的!”贵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若是没做成,坏了哥哥的大事,就拿贵木这条命来抵!”
旭达汗摇了摇手,“别说这个。”
“贵木,来,跟我拜拜。”他把插好的花放在黄金宝座上。
贵木愣了一下,抓了抓头。他知道明晚是决定生死成败的重要关头,蛮族人这时候总会拜拜盘鞑天神,可是祭祀盘鞑天神都是用新宰杀的牲畜,有些甚至悄悄地用新生的婴儿,因为那位神祉是勇猛、凶暴而嗜血的。他不明白旭达汗搞了一瓶花是什么意思。
旭达汗拍拍弟弟的肩膀,“不是拜盘鞑天神,是拜阿妈。”
“拜阿妈?”贵木不解。
他和旭达汗的生母在生下贵木后不久就死了,死于难产,那时候贵木只有两岁多,旭达汗也只有六岁。贵木完全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只是想起她的死就切齿痛恨。母亲的死让所有青阳贵族额手相庆,朔北部和亲的大阏氏死了,他们盼着老大君再立一个青阳血统的大阏氏。但是老大君没这么做,直接搬到了侧阏氏勒摩的帐篷里住,这让青阳贵族们深深不解,不知那个疯癫的女人有什么勾人魂魄的地方。而在贵木看来,母亲是个无谓的可怜女人,她甚至没有尝过自己丈夫的爱吧?也没能保护自己的两个孩子,就这么死了,让他们俩兄弟饱受屈辱。而旭达汗也没表现出对母亲的什么感情,小时候贵木每次问旭达汗母亲的样子,旭达汗都摇摇头说记不清楚了。
旭达汗并不解释,拉着他跪下,跪在那瓶花前面,向着北方,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