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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见过的脆弱与彷徨。
突然就失去了挣脱的气力。
我若是雏燕,双翅已然折断在娘的怀抱中,她的泪轻易化去了我乘风遨游的奢梦。整个人彻底委顿下来,由她揉按着我的后脑。
“娘,你怎么哭了?”
“重水,外头张公公来接你了,你跟着公公走……看见穿黄袍的人,那便是你父亲。”
清风生夜凉,冷月波心荡,我被娘搂在怀中,依然冷得牙齿打颤。凝视河面,不知阿冉是否已经游出宫外,不知水下是否比岸上还要冰凉。
天教心愿与身违,终躲不过命运仓皇捉弄。
【伍父子】
疏星冻霜空,簌簌无风花自堕,抬我的轿子一路晃晃悠悠,甚是急迫。半炷香后,小轿停在一处宫门前,伴在轿旁的张公公请我下来。
我身着出发之前娘替我换上的小红袍,利落地跳下轿去。直奔堂前,那一抹刺目的明黄便闯入眼帘,我知道那意味着权力的巅峰,也知道那人便是我的父亲,可惜心下并无欣喜,只有无边的麻木。
行至堂中,我双膝跪地,伏首下拜,“儿臣叩见父皇。”
那抹明黄疾步移至我面前,一把将我抱起,我第一次落在如此强有力的臂弯里,半晌恍惚。
抱着我的男人两鬓已生鹤发,面容不再年轻,可是他却当着我的面落下泪来。他仔细端详我,大手微颤着抚过我的眉毛和耳朵,如若寻回一件遗失多年的珍宝。
良久,他喃喃:“这孩子长得真像我,确是我的儿子!”
立在一旁的张公公也是老泪纵横,他扑通一声跪倒,一面高呼着“老奴恭喜万岁爷!”一面以头抢地。
有张公公领头,大堂内外太监宫女齐齐跪下,哗啦啦伏倒一片,恭贺之语来涌如潮,一波漫过一波,一浪高过一浪,似惊涛拍岸,潮声直达云霄。
面对一众宫人的跪拜,我坐在父皇怀里无聊地把玩着龙须,心已越过高高的宫墙飞到市井中……阿冉现在到了哪儿?在做什么?是偷路人的饰物玩,还是去青楼调戏小姑娘了?哪儿都好,就是别再去那间酒楼了,说书说得太差劲,还不如去听潇湘院的凤鸾姑娘唱歌呢!所谓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
不妙,不妙,才刚分别,我怎么就开始想她了。
见不着阿冉的日子里,我和娘的生活堪称倾覆从前。父皇命内阁起草诏书颁行天下,为我正名,并封我娘纪氏为淑妃,移居西内。重水这名字是用不得了,父皇命礼部会议替我定名叫佑樘。
于是,继认回父亲之后,我又有了正经的名字,朱佑樘。
但我还是喜欢重水多一些,它是阿冉为我取的,听了十年,早已在我心中扎根,轻易拔除不去。即便身份地位不同于前,很多习惯一时还是改不过来,如我偏爱重水这名字,又如我爱喊娘胜过母妃。
听说大学士商辂请奏让我和娘住在一起,父皇准了,命纪淑妃携皇子居住永寿宫。我很高兴不用和娘分开,所以父皇驾临永寿宫时我挺给他面子,三人一同欢聚用膳也是和乐融融,好像过去的十年我们从不曾分离。
日子看似平淡而美好,可那晚水边娘的眼泪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娘为何要哭呢?后来我问起,娘也不作答,让我好生烦恼。
《不胜人生一场醉》沉虞 ˇ陆至玖ˇ 最新更新:2011…01…23 12:30:29
【陆抉择】
不过这疑惑未持续太久,因为很快我便亲自尝到了个中滋味。
那是某日半夜,胸口突然一阵绞痛折磨得我死去活来,我哭叫翻滚,引得娘亲惊惶而起,她连侍女都忘了传唤,只是哭泣着搂住我,一如过去十年在冷宫那无数个凄戚的夜晚,只有我们母子相互依偎。
可是依偎有什么用呢,我终是喉头一甜,喷了她一脸的血。
夜久烛暗,银蜡痕消,我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娘的身影亦是模糊。宫女们匆促的脚步声从珠帘外传来,有人胆战心惊地唤:“淑妃娘娘?”
“传……”娘说到一半,生生将后面的话压下去,平复了语气道,“无碍,只是魇住了,都退下吧。”
“是。”
侍女来如疾风去如潮水,得了令,片刻便散尽。唯有去时步风拂动珠帘,空余叮叮清音。
痛到极致便也钝了,我安静仰躺在榻上,只觉出气多进气少,气息愈发微弱。我努力扭头去看娘,娘却凝视着另一个方向,我张嘴想叫她,但喉咙艰涩无法出声。
“冉姑娘,你看……”娘哽咽着。
纱帘微动,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来到身边,冰凉的手指飞快点住我几处穴道,袖口拂过脸颊时有莲香入鼻,恬淡幽缈,是曾经无数次嗅着入睡的味道,被安定的气息包围,钝痛减轻了不少。
阿冉收手,低叹:“宫里就是吃人的地方。”
娘泣声道:“处处防备,到头来还是……我早已是半死之人,可我儿年纪尚小,无力抵挡种种龌龊手段。冉姑娘,求你带他走吧,若能医好,也莫要回来了,江湖再险恶,也险不过这皇宫。”
阿冉摇头:“我可以带重水出宫医毒,但不能将你独自扔在这里,皇子失踪,作为母妃你要如何担待?那万氏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到时……”
娘打断阿冉,坚定道:“我自有主张,你快走吧,重水的身体再拖不起了。”
我朝虚空伸出手,哑着嗓子哀求:“娘也走,好不好。”
娘沉默以对,继而掏出一方锦帕来,仔细拭去自己脸上属于我的鲜血,又整了整衣襟,拢了拢青丝,最后朝我黯然一笑:
“本宫,乃淑妃。”
那一瞬,我的娘亲恍如浴火凤凰,凄绝动人。
【柒偷生】
不知昏睡了几天,才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头下的枕席冷硬非常,硌得脑袋生疼,连冷宫里的枕头也没有这般不适的,看来我果然是出宫了。
屋子里十分昏暗,唯一的光亮来自桌上如豆的烛火,映着桌边一袭白袍,为其添上几许暖色。那人背对我而坐,左手边一只精致酒壶,右手执笔,饮一口酒写几个字。
木窗忽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缕夜风掠过,拂得烛火闪晃。
桌旁多出一个黑色的影子。
白袍人随手将纸揉碎扔开了去,问:“可有受伤?”
黑衣人摘下束巾,如瀑秀发倾泻而下,哼唧:“就凭西厂那群乌合之众?”
白袍人将两腿交叠,一翘一翘的,坏笑:“小心暴露了身份。”
“哼,一旦近身,只有他们暴露的份,”黑衣人抖出一堆金、玉、铜、牙牌,又从身侧取下一把绣春刀拍在桌上,“看来锦衣卫的高手都纳入西厂了,汪直那奸佞小人在贵妃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想必西厂提督的位子坐着很舒服啊。”
白袍人举起酒壶仰头一灌,落手时将玉壶重重一砸,“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纵有三头六臂,也救不了所有的孩子。”
黑衣人也气呼呼地坐下来,毫不顾忌男女有别,抢过酒壶大口畅饮。
她愤然道:“将城里所有十岁左右的男童灭口,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哼,汪直可真做得出来,讨好贵妃不遗余力啊。”
白袍人“啪”的一声打开一柄折扇,慢慢摇着,“不一定,或许这狠厉的法子正是万氏自己的主意,死在她手里的龙脉还少么?”
黑衣人倏地起身,“我去折了她的臂膀。”
白袍人悠哉道:“汪直?他为人谨慎多疑,又有众多高手环绕,合我二人之力也杀不了,你别自投罗网。”
黑衣人倔强地抬起下巴,用鼻孔看了白袍人一眼,抓起绣春刀拧身便走。
木窗又发出咯吱的声音,屋里霎时少了一人。白袍人随后也站起来,提着酒壶从正门出去了。屋里一时空寂。
我醒来后躺在床上听了半晌,这会儿四肢有了些力气,挣扎着爬起来,除了胸口还有点闷,并无其他不适感。
甫一落地,我险些绊倒。低头一看,不由变了脸色……身上穿的竟是女装!绊住我的是那拖曳至地的裙裾,这本该是成年女子的衣裳,套在我尚未长开的身上,衣带坠地,累赘又滑稽。
怒气腾起,可转念一想,便将惊讶和薄怒通通压下去。
若非乔装改扮成女童,我怕是早已被汪直的爪牙砍成十七八段拿去喂狗了吧。
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我磕磕绊绊走到角落里,弯腰捡起那张被白袍人揉皱丢弃的纸,轻轻展开,几行凌乱扭曲的字赫然在目,依稀可辨是——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捌清欢】
我将墨迹初干的纸揉碎,欲扔回角落,但转念一想,还是收进袖中。
心里压了事,更觉屋内窒闷得慌。我粗鲁地揪起裙子下摆,默念着“君子能屈能伸不拘小节”,向前几步,鼓足了勇气推开那扇漏风木门。
夜风涌入,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旋即被眼前的美景倾倒——渌水带青潮,水上朱阑小渡桥,照野弥弥浅浪,直欲醉眠芳草。
白袍人惬意坐于河边圆石上,依旧执酒,只是这一回再无纸笔供其洒墨,他干脆朗声道: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
酒涵花雾惺惺地,一点雪色破重迷,他就坐在那里,墨色长发如溶溶月华一泻千里,白色长袍如山颠白雪纤尘不染,只有黑与白,却不止黑与白。
“喂!”我突兀打断他,惊破那寂寥的画面,“说书先生好大的口气,可是你真的见过王侯将相吗?该不会是说书成痴,在梦中见过便当真了吧?要说你见过猴王,我倒是相信的,啊哈哈……”
没错,那白袍人便是那天用醒木砸我的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没有因我的嘲笑翻脸,他甚至头也不回,只淡淡飘来一句:
“这位姑娘好生粗鲁。”
姑娘?啪——我仿佛听到理智断弦的声音!这是触我逆鳞!
好啊,趁我没盯紧时不怀好意地和阿冉套近乎不说,居然还敢嘲笑我这身迫不得已的装扮!我怒了,炸毛了!
热血涌上脑子,我抄起一颗尖利石子对着他的后脑勺猛然扔去!有其师必有其徒,和阿冉呆了这么久,我学得最好的本事除了行窃就是石子攻击,速度、力度、准头皆练到了极致,寻常人被我一砸保准当场晕厥。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看似文弱的说书先生看也不看,随意抬手便接下了势如破竹的石子,然后反手回掷,那石子竟以更加凌厉的气势飞回来,狠狠击中我的膝盖。
“哎哟!”我惨叫。
“原来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