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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九重
作者:湮蓠浥尘
一重·困雪·空祈因
雪未止。
宫城烟扰,如重纱叠,困苦了一城寒风,闷去春信两三声。
时值定朝景初七年,仲春廿三。
新景初见,旧史烟尘,是为景初。
“等儿,抓紧了。”我紧紧握住身旁冰冷粗糙的小手,缓缓走着。
“嗯。”等儿在我身旁,点头。
前是六七名开雪军士,扫开一条通路来,身侧包围着四名内卫高手,身后是十数名军士。保护得全,又是何必。我微苦笑。
宫城西侧小门微开一缝,守卫验过腰牌,方放入内。又行数百步,到一小楼前。楼名闲露,远望宫城中轴大殿,可知为极西敝处。然檐柱粉饰尚亮,似新整修,又与旁边数楼殊不相似。
“请进吧,”为首的内卫推开朱门,“你们下去。”军士先走,留四名内卫在外等候。
进厅装饰,实是华美。一应置物,不逊于我曾所见后宫昭阳及处;但尽是后妃品样,瓷器玉挂,珊瑚玲珑,无不是小巧精萃、女子钟爱之物,虽名贵而非我所喜。我不禁一愕,不知何故,竟是有些慌张。
厅后转出人声,我忙跪地道:“草民叩见陛下。”等儿也忙跪下行礼,头及地铺团花锦缎,轻微作响。龙气,是我所能感知的,断不会错。
“空祈因……你倒是逃的久。”声音沉沉,微重。
“草民惶恐。”能说什么呢。
“三日后受封。”
“草民叩谢皇恩。”
“这是你儿子?”
“确是草民之子。”
三句问完,皇帝拂袖而去。我跪地低头不看他的样貌,似乎极大填补他所需要的荣耀空白,使他满足。
“等儿。”转头看等儿,深深皱眉。
等儿拍拍我的肩:“义父,我自有计较。”
等儿是我的养子,比我果决,也比我残忍。
但是如今明白的,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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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六。
定朝景初帝明观波诏令天下,册我为瑕丘公。
朝廷大哗。潜逃近七年的梁夏太子空祈因终于还是落入定朝之手,梁夏空氏皇族,不可有一人逃出定朝掌控,即使是传言中身为通灵者的我,也无法逃离。
离梁夏国灭,定朝一统天下,明观波改元景初之时,已七年矣。
“微臣谢陛下恩典。”打理清楚,我恢复固有的闲雅举止。既为降臣,无所遁形。
皇帝复令年十二的等儿入成均就读,赐名朱融。
“小儿无名。国既没,无需有名。”上朝前皇帝又来找我,问我等儿名姓年岁,我道。
“谢陛下赐名,小儿感激不尽。”等儿从此成为朱融,而不是空朱融,更不是他应有的名字——白玉融光。
我随即被囚西别宫闲露楼。旧国太子纵无属从,亦须管束宫中,以杜众口。我平素无事,仅以自娱打发,不离闲露楼十步,将自己缚入茧。
传闻昔日梁夏才子空祈因,已困死。
而我其实不想做任何事。
我只为了等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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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观波第三次见我的时候,我在书房榻上小睡,不过立刻被惊醒了。
明观波比我适合做帝王,天生的龙骨和气势,使得机警如我无法忽略浓重的压迫感。我背对着他,灰白长发被侧身压住,扯得有些疼痛。但现在起来,不太合适。
桌上还有一些手稿,很引起皇帝兴致。翻了几页,没有皇帝所中意的,便也放下。我向是以观写文,此闲露楼景,难道让我凄怨一番么?无壮志又为文采强作,自然差别了。
说来,等儿自入成均后,已二十日不见我了。分明是隔离囚禁,我无话可分辩。
“空祈因。”定朝皇帝实在没有耐心,开口。
“陛下恕罪,微臣罪该万死。”我应声下榻,微正了衣饰,赤足跪倒在地。长发在眼前凌乱,不过也没心思去动,任它垂在眼前,遮盖所有探究的视线。
“你……几岁?”皇帝却很突兀地问道。
“微臣三十有六。”我答。我自知成名甚早,七八岁时已写得所谓“传世好文”,父皇立我为太子时年不过十一,是以世知我二十余年,与形貌资料皆不相称。
“朱融十二。”皇帝好像略松了怒色。等儿并未入空氏族谱,但想来定朝暗卫早发现了他的存在,只是弄错了等儿的来历,将他当做我与某罪女所生。幸好我还玩得起一点手段。
“是。”有什么么。
“朕姜妃刚生一女,瑕丘公既然甚闲,作文记之。”
“微臣遵旨。”想测试我的手笔?
“作文十篇,贺朕得女。晚间来收。”
“是。”倒是麻烦了。
皇帝转身离去,又是不知要做什么的——小孩一样——我突然觉得。虽然我的确比他年长,然而依他十数年手腕,不过胜在多虑一招。
“微臣恭送陛下。”
真困啊。还是出去,摘枝梅花吧。
我赤足出门,踏入院中,任凭他人白眼相加。
春已悄然而至,梅花也该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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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到头。
到底等儿不曾回来一次。
我伸出手,轻触虚空中转结的烟雾。我天生异能,能够探知数里之外的人动静,但此人需是能与我相熟相接之人,此时此处只有等儿我能察之。我各种伎俩离通灵相去甚远,还是被我的父皇母后宣扬成了“通灵者”,给我无限烦扰,亦有小小益处。
等儿不会法术,他无法回应我。我次次只能静静看着他捧着书卷,坐在仓廪或者书库的一角。等儿表面上颇受礼遇,实则无亲无友,无人照管。以他的脾气,只会越发埋藏自己,笑脸迎人。
等儿,还有七年。我轻轻开口,明知他听不到。
我被当做编外翰林学士使了一年。处置我的方法很多,利用我写些拘泥官样话,折我的文名风采,是不错的做法。明观波每拿得一文,必遣人在宴会礼典上朗读,并结以“臣空祈因祷祝”等等字样,送天下人笑话瞧。逢我出席宴饮陪居末坐,更是颇多调侃暗讽。所以方拿到手除夕宴柬,只得勉强打开。
在定朝晴上府的第一个除夕,是荒凉罢。
除夕是大宴,因而以我品级,不过与定朝滥封成风的数百某某公坐在一起。或是明氏旁支后裔,或是某一品大官亲戚,颇多好闲纨绔、无才斗狠。然而既是旧朝太子,岂有不引人注目之理,只怕又会排入主宴——果不其然。
正在怔怔,有人敲门。“请进。”微微感知了来人的气息,我默叹一声,跪下去行礼:“微臣叩见皇后殿下。殿下请坐。”
“你还认得我?”急急扶起我,来人不可思议地倒抽一口冷气,素色衣袖质地粗糙做工却是御式,“啊?嗯,抱歉,殿下有通灵之能。”
“请坐吧。”不习惯站着说话。这张脸……小时候见过么。
“我名薛询诺,家父讳上衡下范。”皇后瞟了瞟主位,还是小心在侧座坐下,凝望着我,半是紧张半是尴尬,只差没绞着衣角。薛衡范?我点点头,记得。我被册为太子的那年,投向定朝的骠骑将军。
“我……抱歉,打扰殿下了。我是想请殿下出山,担任我养子的太傅。”薛皇后迟疑半晌,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单刀直入。
我一愕。
半个时辰所知的事实实在简单清晰不过。明观波后宫数众,生子亦有数十;而立昔时只是皇太子昭训、无所出亦无绝顶美貌才学的降臣之女为后,也不过是为平衡数位宠妾庞大家族的权宜之计。薛后方收养了刚去世的穗妃之皇六子明越流,自忖己无才无势,遍历朝中,竟是想到我头上来。
“那么,带他来见我。”简明而已。
“好,我知道了,”喜上眉梢,又怯怯看我,“殿下能和陛下说么。陛下是不见我的。”
薛后随即解释,她被立为后之前,明观波与她约法三十章,求见不见即是其一。
我扶额:“先见人。”
薛后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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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宴,非悲非喜。做得场面粉得歌舞升平,不过且书且画一幅幅无脸人像,不堪而无奈何。
我被召上殿陪坐,应景饮食,笑得脸也僵住。全朝皆知不受宠的薛皇后是从不参加外宴的,就连年宴,亦只能避居内厅小宴。此刻坐在皇帝身边的,是最当红的乐妃与念妃,一者清莲出水,一者峭梅生崖,相映两如花。
宴席方半正酒酣时,皇帝示意内侍宣下,众人齐玩藏梅之戏。殿上百余人共分二曹,乐妃领上曹,念妃领下曹,皇帝恰为游附。先上曹藏,由下曹众轮流猜测彩物镂金梅花所在。
我所坐为下曹,瑟缩壁角,颇不能言。眼见前数十人皆不中,竟要传到末尾来。
“空祈因。”皇帝忽然开口,远远在高台上前倾俯视,“说答案。”
“回陛下,陛下有一梅,兵部邱侍郎有一梅。”
满座皆惊。无人猜对,只因藏梅并非一朵,而是两朵。接以低语数声,大抵是我不愧为通灵者,此种事实无法瞒我。
“既然答对,朕自然得赐卿一物。不知卿所要何物?”明观波望向我。
我出列,说出薛后交托之事。
“朕怎会说不可。是吧,乐妃?”
生有皇九子和皇十一子的乐妃直勾勾盯我,嘴唇微动。
育有皇十四女的念妃却未转头,只端坐在位上,恋恋皇帝的侧颜。
又是一个陷入过甚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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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越流来见我时是元月十六,单身一人。虽是妃之子,已被皇后收养的皇子,自有些去处要例行公事,直到元宵之后方有闲暇。他应该是十岁多,却比同龄时的等儿要矮而瘦,脱下披风和外衣,身体宛若腐心老梅,关节突起如树瘤。
薛后先与我言明,明越流之母穗妃在其三岁时即被打入冷宫,连带皇六子受苦受累;直到穗妃身故,这孩子才允许放出来,并被明观波指给皇后抚养。薛后完全能理解皇六子因何划入自己名下,然己无子,只得依靠这个非亲生儿子,好生培养才是。
明越流低头,笔直站着手足无措。我温言道:“皇子殿下请坐。”
他依言坐下,手放在膝上。
“皇子殿下会跳舞么?”
他惶然看我,似乎不能理解这个问题。
还真难……“殿下,我与皇后殿下约定,如殿下不能——”“如果不能通过您的考试,就无法拜您做师父,”明越流口齿清楚接口,猛然回魂般,“考试是跳舞吗?”
“殿下请看。”我交给他一轴图卷,展开,图中四幅分解,再无其它连贯。
“我明白了。”
浮花浪蕊,到头不是生活。绝且绝,曲无名,只瞬息慢倒闲惜去。
此图,为等儿母亲初绘。
展袖,点足,旋而折腰,曲臂后仰。
那孩子缓缓独舞,绞扭着一树残梅纷如雪下。冷红腾起,迷眼入醉,笼雾笼纱。虬枝些微作响,无力却难断。带烟和雪,只欠了颜色,无望而绝。
“停下吧。我收你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