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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潋转眸看他:“既然来了,那干脆世子陪微臣看看,好不好?”
少年眼波流转,清澈如旧:“好。”
君潋低头一笑,伸出手去拉了学生的手,换来的却是几乎掐进肉里的紧捉——少年的手冰凉的,有些刺痛的感觉,不由也握得更紧。
相依看花,两两无言,只满眼张狂怒放的花朵,像用全部生命去赶赴一场盛宴,然而,还未至完席,便落在了它们最辉煌的时刻。
一旁,燃着一丛山火——本已渐渐的熄了去,却见君潋从袖里掏了张似乎是字条扔了进去,于是,将熄的火苗又跳了跳,然后便慢慢的化为了缕缕青烟,倦倦的飘着飘着……
无端涌上些眷念,缠绵在心头,不能与人说。
这时,之惟看见了先生的微笑,看见他看着他,眼中是千帆过尽的笑意,仿佛他已能明了全部。
然而,他却知道:明明他也只爱过一次,一次……便穷尽一生。
一生只为一段情——
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年桃花开得早,落得也早,经那一夜风急,第二日满山满城便洒了一地,并无人惜。
人的注意上午还在乎前方捷报:兰王已助乌桓新王平定叛乱,一路收拾山河势如破竹,至此,前方战事可谓全线告捷。下午便转向了另一个消息:胭脂楼的离若竟要出嫁!一时间,议论四起,刚还论的是江山社稷,立刻就变了脂粉佳人。
之惟跟着君潋,就在这时走进了胭脂楼。自然清楚外面顷刻便是传言纷飞,但楼里离若的小院却是如此静谧:夕阳下蝴蝶兰儿正含苞待放,娇嫩的色泽像要滴落碧青的草地。
这让他有点恍惚,怀疑起此来的原因——他们可没有街头巷尾的百无聊赖,他们前来是因为碧儿闯进了君潋家中——
还穿着昨晚衣衫的绿衣婢子奔到他们面前,咬着下唇:“我家姑娘说要远嫁。”
君潋从书桌后抬起眼来。
碧儿看着他:“你明白吗?”
君潋站起身来。
碧儿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不让我来,但我知道她想你去。”
君潋已经离桌向外走去。
一头雾水的之惟急忙跟上,却为碧儿所拦。她擦掉了眼泪,眼波很亮,然后她对他说:“你记着,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算帐的——全都是因为你!”
金尊玉贵的他望着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丫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眼前的情景却如此让人生疑,这般宁静这般美满,却也这般没有喜气。走在当先的君潋似也因此而迟疑了下,于是,去揭幔帐的手便停了停。
就在那瞬,香风扑鼻,幔帐摇曳依旧像层粉色的轻雾,依旧轻易的覆上了人脸,而那边,也依旧隐约着那道窈窕身影,恍如初见时分。只是不同,这次是素手拨开了阻碍,一打照面,两边竟都还是片刻失神——
他依旧为那头的明艳世所罕有:鲜红的衣衫,严妆的佳丽,眼波流转,妩媚之极。
她也依旧因那厢的清华平生难寻:白衣如云,微有丝凌乱,黑瞳如墨,泄出点涟漪——可是因为他在心慌?可是因为……她真的上了他心去?
不禁笑了:“来得真快啊,我的君郎!”
他半点没在意她的调笑,仍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
她嗔怪的看了他眼:“知道碧儿会去找你,还不趁空儿换身衣服?”笑靥如花的凝视,“你看我这样,美不美?”
他终于找到了她胸口处比旁处略深的红色,顿时忘了所有的言语。
素手抚上前胸,阻挡他视线,手的主人悠然一笑:“来了这许多次,难得今次起了色心没个正经——可惜人家就要出嫁了,你终究迟了一步。”
“嫁?”虽猜到了,却还是存丝侥幸。
她看着他:“视死如归,你会不明白?”漫不经心的笑里似乎还是那个气死古人的神气,“归不也就是嫁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是笑得那般明媚,“对我们这样的女人来说,死亡不也是一种远嫁——一般来之不易。”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终于从碧儿口中溢了出来,之惟也一脸震惊。
离若看着院中二人,眼神终于暗了一暗,却听面前人说道:“姑娘好口才。”
转眸,看到他的浅笑,她于是也笑了:“公子好风采。”
一切仿佛昔日重来。
还是将那人让进了屋里去,也还是倚在美人靠上,可今日这一倚,却怕再也起不来。幸好那人的神色也还如初见时平静,仿佛什么话也依旧都谈得开。她尽力对他柔媚一笑:“想问便问吧,我还有时间。”
“怎么伤的?”
“还是那么直接啊,又在问话了。”她嗔,然后认真的看着他,“你一定要知道吗?”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心疼起这个人的?从他一次比一次清倦的微笑,还是一回比一回清明的双眼——是从什么时候起,那笑里眼里再藏不住悲哀?
“该承担的谁也逃不了。”他回答。
她便摇头:“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
他苦笑了下,依旧静静的看着她:“姑娘可以说谎。”顿了顿,“我反过来听就是了。”
在他眼中,她看到前尘恍如隔世今时水落石出,便不再隐瞒:“昨晚上和你分手后,我坐了你的车,果然遇上了世子。他疑心我劫持了你,便劫持了我盘问——呵,武功不高,胆子不小——都是随你这个先生吧?”调笑中却忍不住咳嗽起来,随手拿帕子一捂,便扔了不看。
却见君潋递过来个瓶子:“吃了,剩下的外敷。”
“是什么?”
“止血的。”见她不接,君潋不知自己怎还能仍跟着她笑,“是你那‘师父’留的,你还信不过?”
离若被他逗得一笑,脸色却惨白了些,伸手覆上那瓶子,以为她是要接,却没料她突然抓了他手,他心一动,以为她是要握,却没料她一抓却又松了,心……一颤。
“你留着吧,没用的:肺上扎了个窟窿,怎么补得起来?”她摇头,呼吸忽然急促。
“吃了。”他终于再不能笑,硬将药送到她唇边,冰凉的手指碰到更凉的红唇,双双一悸。
红唇如蝶翼轻轻滑过他的手指,她别过眼:“真的没用——箭头上有毒。”
“啪”瓶子跌在地上,碎成雪花。
她有些惋惜的望着地面,说道:“你这样作甚?我这都是自找的:像我这样的人,跟了这家跟那家——看他盖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什么样的盛衰没见过?自己难道还会去奢望长命百岁不成?平王倒了台,我这样的棋子不是等死便是易主——相比其他人,你那位王爷算好的,至少他不但给得多还肯安排我也走,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怪只怪我命不好,兴许天生是个恶人,做不得好事:世子拖着我跑,追兵在后面放箭,我把他拉进了草丛,自己偏没躲过流矢……呵,其实也没什么,谁没有那一天,也就是早一步,晚一步……”说着便又咳,瞧见他凝起的眉心,便笑了,“你又是作甚?我都不怕死得难看,难道……你嫌?”
“离若……”
第一次啊,他将这个名字唤得缠绵,第一次不知道该应该嗔该讽该怨,那便仍是笑吧,却为何一勾唇便觉什么扑簌而下,是胭脂还是别的什么弄花了娇颜?罢罢—— “你嫌的哪门子?我又不是李夫人,遮遮掩掩怕将来入不了谁家陵阙。”一缕芳魂归何处,哪敢想,哪敢言?却不料——“哎,你怎么哭了?”一滴投入,惊澜乍开,要如何描绘这心底的抽痛、狂喜、凄凉、雀跃?
“啊?”经她一说,君潋这才触到自己脸颊:一丝潮、一点软、一滴寒,从未在甚至那人面前留过的男儿泪,原来竟也是这样不听使唤,如同早也不在了控制的心跳,那般跃动,是从今日、那天,还是……初见?
“够了够了,再多就不是为了我了。”离若伸指拂上他颊,轻笑,“你这玩意儿本就精贵,肯给我这一滴,我已够了。”
竟是笑得这般透彻!
说得没错啊,泪少不因情薄,只因心太小太小,容不得太多太多太多……
你是佳人独遗世,我却不是汉皇恩倾国。
“呀,叫你别再哭了,你怎还……”是该喜还是该恼,哪里想到这仅剩的片刻光阴竟是用来哄他的,那自己这颗心儿又要谁来平复?不禁冷笑了一声,“我说够了便够了,不要你把属别人的那份也拿来施舍我,更不要你替别人猫哭耗子。”
说话间,见那人已擦去眼泪,淡然展了笑容,心内不由一阵欣慰复辛酸:这人……这世上怎就偏真存了这人,懂得,却又求不得。
他怎会不懂呢?凋零的花也有它自己的香,怎样的结局也都是自己走的路:在箭上涂毒的那个,不过是因志在必得容不得差错,见神弑神见鬼杀鬼,当真能说是针对了谁?而另一个莽撞搅局,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孩子啊……本就是谁能左右了谁去?可为何,想得通也还是那般痛,什么东西终归回避不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谁,谁之过?!
“既然笑了就不许再皱眉。”她咳嗽了声,强笑,“浮生常恨欢娱少,且含笑对今宵吧。今天可是离若的好日子,但瞧你这贺礼送的……”
却对上他仍盈珠光的眼——“那个不算!”
“呵?”她可承不起他再多赠一颗,再多她就会误会,就会以为……
“你还想要什么?”什么在他眼中流过,“告诉我。”
一时错愕:那……是什么?不是吧……“我想要你……”眯起眼,笑得可还如以前般媚以前般娇以前般拒着又迎着?呼吸已经近在咫尺,好想就这样把眼睛闭上,让他的气息凑近再凑近,可为什么就是舍不得闭呢——哪有睁着眼做梦的?仿佛已能感到那份柔软,她看到他也仍睁着眼,那微澜的眼波,往事刹那重叠——
原来,竟是真的!他竟也记得那日呢,那日她没能落下的吻,她没敢放下的真心,原来他竟真是懂的!原来那天她没看错:他竟也在期待着!原来现在她也没看错:他眼中那是……那……是……那就是呢!
清泪,顺腮而下,她却偏过了头去:“贴那么近干什么,报复我当年欺负病人呀!”顿了顿,转过眼来,她对他轻轻笑开:“我想你记得我就够了,可不要记得太深,不要记得太牢——人生里记得越牢的事往往都是越悲伤的。我只要你能记我如首曲,高兴的时候拿出来吹吹,或如首诗,感怀的时候信手翻翻,就足够了。”
呵,不肯告诉他的,说是出嫁,其实也有她的一份私心:就是要和他扯上关系,就是要与他这般纠缠,不管是会让他头疼还是烦恼,总之,就是哪怕是让别人的嘴来提醒,也要他记得,记得……
一首曲会否太轻,一首诗会否太淡……一生唯一知己红颜,“君潋不会忘离若,永远。”这份动容,她可懂得?
怎会忘呢?我会记得初见经艳,记得授笛纠缠,记得昨夜你追来明山,掀了裙子就跳上马车,一边喘气一边说:“糟了,你那学生好象发现什么了,可别引人追过来……”话还没说完,正巧马车一个颠簸,你就那样跌在了我怀里,没想到你的脸竟比我的还红……我还会记得,你逼我和碧儿先走,而自己去引开之惟,分手时你掀开了马车的窗,对我笑着笑着一直笑着……所有的一切,现在才知晓,抑或是现在才承认——唯一允过下次的,唯一许过来日的——那原来,是心动啊……
永远?呵,干吗也说这个,好象那些个甜言蜜语的公子哥,那她可不可以得寸进尺?想着,觉得身子已比方才更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