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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兰-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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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着血脉的拍和声,雪袖摩擦他袖的窸窣声,以及压抑的叹息声——整个世界的声响才在耳畔重又清晰起来……最后是那人宁定依旧的话音,却字字掷地有声:“公公,君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翻掌,之惟猛的攥紧了搭在他手的手。 
君潋却没有看他。 
正被他凝视的人打量着二人,竟是莞尔:“大人,不急。” 
虽不意外,君潋仍是扬了眉:“哦?”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晕开他一身纯白,儒雅的翰林在那一瞬因纯粹而犀利。 
之惟见了,眼却一痛,像是雪天里乍见冰凌的反光,明亮却……脆弱。 
郎溪略一错愕,方缓缓道:“大人难道忘了郎溪说过:郎溪来得不易,回去自也不易。”说着,眸光似是无意的扫过之惟,他拍拍腰间隆起:“咱家虽是靠这个出来的,但不知还能否靠得它回去。” 

君潋明白他说的是御赐的金牌,更明白他言下的变天之意,但奈何主意已定,心底只剩一片澄澈,当下也不再闪避:“公公有话不妨直言。” 
郎溪只是一笑。 
君潋于是也一笑:“将死之人,公公也还不放心吗?” 
少年的手抽搐了一下,猛然确信了他打翻的竟真的是……只觉一盆冷水终于当头泼下。却没料反握着他的手此时反竟是暖的,五指扣进他的指间,严丝合缝。他不由抬眼看那人,郎溪也在看那人,看到那人淡然的笑,都一怔忪,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竟同时都想到了……出岫的清云。 

郎溪终于开口:“好,大人既这么说了,郎溪无法不答。反正郎溪今日话已说多,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两句:世易时移,片刻虽短却未必不值得珍惜,要知翻云覆雨往往也不过是转瞬间事。” 

无澜的心湖终于风过波生,君潋眸光一荡,忍不住问:“他……当真……?” 
“这话郎溪本不当答。”话虽这样说,郎溪还是点了点头,“今早的密报:大将军王兵马异动,三千前锋已近京郊潞河驿。” 
父王?!无端的,之惟想起了那夜的花红似火,仿佛末路的决绝燃烧。 
终于来了啊,果如所料——对那人的一言一行,向来都不必思量,便自难忘那一片至情至性。只是乍得证实,心尖处还是不禁一阵揪痛,恍惚还是那第一次,灵肉交融,缠绵中忽听那人说那一字,一字天打雷劈万劫不复,痛到粉身碎骨,却又每个碎片都名曰……幸福。一念触动,思绪泉涌,十一载缱绻光阴汇入万流入海,无数聚散离合后终归的波澜不兴。想至此,君潋轻轻一笑,心中悲喜纠葛早成一片汪洋无波,乃从容言道:“公公此番厚意,君潋铭感五内,此生无以为报。” 

“大人……” 
君潋淡定一笑,阻他话语:“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无论长久片刻。” 
先生!二字哽在喉头,怎么也出不了声,之惟只觉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郎溪却摇头:“大人的话是圣人说的,郎溪驳不了。但郎溪也有句话,是听活人说的,也觉不乏道理:莲叶素心真,行泯不染尘。露珠作白玉,何故也欺人?” 

浅浅的光流动在君潋眼中,反更显那沧海宁静。 
看着看着,郎溪慢慢收起了笑容:“大人,这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就连那些世称高洁的莲花,根子不也还是扎在泥里?大人是没见过污泥里的那些东西,郎溪却是见过的。但我们谁又能否定了:那些花盛开一天便是一天的美好啊?” 

花落花开终有时,总赖东君主。君潋在心里一笑,却没有说。何须解释呢?也不要人懂:有些花只能是并肩笑看,有些花只合是暗夜盛开,有些花拿一生一世未必能求得一绽,有些花历尽沧海桑田却依然笑容不改——如同暗香浮动中的私语,如同明月清辉下的思念,如同此刻无忧无喜的心怀,心怀深处的笑意沉湎……样样都只自开谢——弹指一生,刹那芳华,何须……他人解?只寥回一句:“公公今日果然说得太多,也太久。” 

郎溪轻哼了一声:“大约是郎溪不用着急回去复旨,时间充裕的缘故。”目光缓缓转向当场唯一将焦急写在脸上的人,“现是成王爷摄政,把着禁宫,郎溪是出得来回不去。” 

一语点醒梦中人,之惟忙松开手,十指相离:指根、指腹、指尖……流逝的暖,可能再挽住一生相伴?握紧了拳,将那一点温存放在掌心,收紧,再收紧!他掉头便往外跑。 

“世子!”——那一贯温和的声音怎也可以如此撕裂春风? 
停步,却不因这声呼唤,之惟看向郎溪:“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郎溪坦然直视:“因为每位爷将来都可能是郎溪的主子。” 
之惟恍然颔首,然后转眸望向他身边的人:“先生,等我。”一滴灼热的东西疏忽滑出眼眶,“你答应过的。”不等回答,便飞奔了出去。 
风中谁的叹息,他只当没有听见,只愿只望只求,掌心中当真能把握住什么,不管用什么方式…… 
没想到刚出大门便撞见了要找的人,他抬眸乍见那清冷容颜,竟觉一阵亲切欣喜,一声不该不当的称呼就这样脱口而出:“父王!” 
被叫的人眉棱一搐:“……你叫我什么?” 
之惟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叫出了什么,一怔之下,下意识的后退,却被人一把拉住:“你方才叫我什么?……惟儿……” 
是的,我叫你父王了,隔了整整八年,我又叫了你父王——可我,想叫的真是你吗?我也不知道呢。我不知道曾经坚信的东西是否还能够依靠,也不知道此时还有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就像这一声父王,当真还能揪痛谁的心,还能用来去维系这世间最后的暖吗?之惟有着刹那的恍惚,想笑,眼泪却比笑容更迅速的占据了整个脸庞。泪眼模糊中,是谁的大手抚摩着他发:是总装严肃却其实爱笑的那个,还是总想作微笑却仍觉威严的那个?是不时拥抱怀中温暖的,还是偶尔触抚却温存永系的?近切又辽远,都是抓不住的吧,只知道心灵深处惟有一处是暖的是软的是真的,从第一次的笑如春风,从此一生不同……想着,他猛然挣脱了拉他的手,扑通跪地:“请您救救先生,父王!” 

竟是交换吗?这一声久违的称呼。成王看着亲生儿子,面上已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了——不用那么大声。” 
他一愣。成王已一挥手,几个亲卫走上前来。成王道:“你们照顾着世子。”说着便走进院内。 
一个亲卫前来扶起之惟,轻声道:“五爷,您起吧。” 
他这才恍惚记起自己在成王那边应排行第五,这是七岁以前听惯了的称呼,此时再被叫起,却让他打了一个激灵:自己到底是哪一头的? 
终于无计相回避。 
能够这样称呼,想必是成王心腹了,于是他看向那亲卫:“父王当真能救先生吗?” 
那亲卫听他问得诚挚,又见方才一番父子相认的动容,也就不隐瞒,低声回道:“五爷您放心,现今宫里乃是王爷说了算。” 
“那……祖皇呢?” 
声音更低:“不瞒五爷,皇上方才又昏迷了。已经好几天了,皇上都是醒一阵昏一阵的。” 
午后的阳光明明很好,照在身上,之惟却一劲的发冷,想起那高墙深锁的紫禁,也想起城墙厚实的京师,更想起那围城外的人。心跳紧催,他忙又问:“那可有城外的消息呢?” 

“兰王前锋即将兵临城下。” 
再深的意思是谁都懂的,那亲卫见之惟色变,只当他是年少害怕,忙安慰道:“五爷您不用担心,现下您和王爷一处是最安全不过的。先前王爷还曾担心您别陷在兰王府里,一听说您在此地,虽也着急赶来,面上却看得出来是放心多了。” 

陷在兰王府?有谁形容”家”是用”陷”的?之惟咬着下唇,却是明白的,从来都明白:天下之大,却无他容身之所。真当他天真懵懂一无所知吗?是什么时候,他早成了双方牵制的棋子?!只是一丝侥幸一丝迷惑:谁是黑谁是白,他又染了哪一色?不想问不想管,幸好、反正、毕竟他还有此间一方宁静,柔和的春光会在南窗下勾勒出世间最美的图画。有这一点,他就足够了。可面对这环环相套的围城,此方静谧又”陷”在了哪一局呢?忽然有些意识到这最小的一格对于其外二城,居然意味着…… 

抬眼正见郎溪不慌不忙的走出来,空着手,见了他,施了个礼,微微一笑:“成王爷正和君大人说话呢。世子,郎溪这就告辞了。”说罢便去远了。 
之惟更觉脑海翻滚。只听那本和他说话的亲卫正与另一亲卫交头接耳:“就剩王爷一人在里头,没事吧?” 
“有事?能有什么事?整个宅邸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下,况且君潋那个柔弱……” 
“你是不知道,上回……那个君……咳,不说了,真丢脸,使了半辈子的剑,竟然栽在个书生手上。” 
“你就别瞎操心了,咱照看五爷要紧。要不……再往里头走走?万一王爷召唤也听得见些。” 
却不料听话者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之惟猛的盯住那说话的人,猛的想通了什么:那花开如焰的夜晚,那晚最艳最热的桃花朵朵……已分不清染上心头的究竟是谁的血,只觉”啪”的一声中,心弦已被绷断…… 


虽第一次来,成王走进那岑寂院落,却无意外,仿佛早知道这里应当是怎样花木扶疏清水雅然,就像一直清楚那个孩子应当会眷恋什么。只在庭中遇见两手空空的郎溪的时候,他才挑了下眉。 

郎溪行礼:“王爷既来了,郎溪就告退了。” 
“唔。”成王看向他的空手。 
郎溪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自己该回什么,然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施了一礼:“王爷若没吩咐,郎溪便回宫了。”见成王点头,便往外退。出门的时候,却忍不住回头望去:居然真没说呢!原本盘算的两面逢缘会不会就此落得两边碰壁?呵呵……想着,这位八面玲珑的人物竟然笑得清澈:郎溪这辈子不会都栽在荷花上吧? 

而与此同时,成王在芙蓉池边见到了要见的人。 
“王爷。”君潋恭身行礼,并无局促。一池新碧在他身旁潋滟生光,更衬那白衣如雪不染点尘。 
成王点个头算是受了,上下打量于他,目光陡然一跳:“你……” 
君潋见他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玉杯,微微一笑:“王爷见谅,杯子只有一个,请恕微臣礼数不周独饮在先。”说着,翻转杯口:玉光浮动,却不见酒光。 
成王哪知先前纠葛,而郎溪方才也未点破毒酒已泼,只道自己已来晚了一步,心中不知失落气恼,竟然冷笑出声:“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保的还是他!” 
只听君潋淡淡道:“王爷指的是……” 
他会不清楚?成王暗里一哂,面上却已冷静了许多。自知方才已是失言,但成王毕竟是何等人物,并不拘泥,话既落地,索性便要听声——凝视于面前人,他眉峰一凛:“你心中定是在笑话本王吧?” 

“微臣不敢。” 
“不敢?你有何不敢?御酒既饮,你对皇上是忠,对老九是义,自古忠义难得两全,你却一人尽占。”语中竟有些咄咄逼人,要知皇家气度原就讲究深沉内敛,而成王更以冷峻闻名,如今这字字诛心,是因压抑太久,还是因已确信眼前是个”死人”?只听他又道:“值此波谲云诡之际,真还有谁能比你更有资格嗤笑这天家暗涌?” 轻笑中却掷出一记惊雷,“你遵旨而行当得起个纯字,只是这圣旨可又当得起个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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