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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得家中有一密室,才藏得住些许余粮不叫那帮贼子搜刮了去,”老者顿了顿,却又叹到,“这般也算是聊尽心力,行善积德,只是却不知还能撑得了多久。”
苻坚抬起眼盯着他看了许久,随即叹息一声,望向远方,慢慢道:“不妨待到明君再世罢,这长安,会有这么一日的……”
只是,这长安无论会迎来何等的明主,却也不会是他苻坚了。
那老者笑着说了句“托你吉言”,见远处又有人来,便再度伸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站起身匆匆走了过去。
苻坚仍是站在原处,盯着手中的碗。顿了顿,仰起头,将碗中的稀粥一饮而尽。然后他慢慢地走到老者那边,将碗放在几案上,准备道谢告辞。
然而他还未及开口,那老者却似乎看见了什么,匆匆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朝一旁走去。
苻坚扭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几个孩子似是正值顽劣的年纪,正在合力踢打欺负着另一人。那老者三两步过去,孩子们一哄而散,口中却仍是笑着骂着“死疯子”。
“那人也不知是何来历,发现他的时候,脸已经被人划花了,连五官都看不清了。问他话也不知道回答,每天只是口中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老者赶退了孩子们,走了回来,见苻坚仍是盯着那处望着,便用手指了指太阳穴,解释道,“是个疯子。”
“是么。”苻坚收回目光,此时闻言,却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实则有时候想想,疯子倒比咱们好啊。”老者一面动作麻利地收拾着几案上的碗,一面却道,“这世间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咱们这些清醒的人还都得去一一面对。他们却好,疯了之后,便什么也不用管了。没烦恼,没忧愁,反倒是轻松得很!”
苻坚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却也无话可答,便只能冲那老者一拱手,聊以告辞。
然而转身离开之后,却不得不承认,那老者方才的话,当真不假。
这世间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清醒的人一身一世都无法逃脱,即便不再经历,那些种种,却仍是会刻骨民心地留在记忆中。由此来看,这些疯癫之人,失了神智,忘了旧事,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念及此,不由回过神,再度望向那不再负有人世间沉重枷锁的人。然而却见原本蜷缩在墙角,那头发凌乱,衣衫破败的人,不知何时已然慢慢地站起身,一摇一摆地走到屋前一棵梧桐古木边。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树下,却并不爬起,反而就此蜷缩起来。
苻坚慢慢地抬起眼,望向他身后那枝叶参天却已凋零疲敝的梧桐。然后,又收回目光,盯着那人蜷缩着的姿态。
心一点一点地被提起了。
一个近乎疯狂的可能浮现在脑中。疯狂到他想要立即嘲笑自己,想要立即否认掉自己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他不能。在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时候,他便已然朝对方走了过去。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落下,便有无数回忆浮起在脑海。这短短十几米的距离,竟走得恍若隔世。
然而及至立在那人面前,他却只是定定地立着,不敢动作。而自己面前的人,却对一切仿若未闻,依旧只是蜷缩着,以一种自己莫名熟悉却又不敢承认的姿态紧紧蜷缩着。
终于,苻坚慢慢地蹲□子,伸手去撩开对方凌乱的发。然而即便已听那老者说过他容貌尽毁,直到看清了对方露出的面孔时,他的心仍是狠狠地跳了一下。
凸起的血痂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着爬在肮脏的面容上,教人辨不清本来的眉目。当真是狰狞可怖,教人不敢直视。而那血痂之后一双盯着自己的黑色眼眸却仿佛全不自知,只是全无神采地看着自己。然而却是在陌生之中,隐隐地透着熟悉。
苻坚便就这般定定地同那双眼眸对视着,五指却不由地有些颤抖。脑中飞快地回忆着那人的种种画面,可他终究不敢妄自猜测,却也不敢就这般转身离开。
然而下一刻,他想起了什么,忽地伸手一把撕开了对方的衣襟。
然后他一眼便看清了,对方侧颈之上,那浅浅的一道牙印。苻坚霎然愣住,随后慢慢地伸出手,仿佛仍是无法相信一半,颤抖着触了上去。
及至触到对方颈项的皮肤,他脑中轰然一声,下一刻已将对方死死地搂入怀中。
这……是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号,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记号!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一日,会这般失而复得地,再度将慕容冲拥进怀中。反反复复地确认着怀中的触觉,直到肯定这不是别人,便是自己的冲儿时,他终于落下泪来。
而他怀里的人温顺地被他抱着,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远方,全无任何反应。过了片刻,口中喃喃自语地,开始说着什么。
苻坚扶住他的肩,定定地看着他。
慕容冲亦是抬眼看着他,可是眼中的神色,却飘忽到了天外。
“苻坚死了……苻坚……他死了……”他神色一直保持着呆滞,而口中却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不……他不能死,我还未亲手杀他,他如何……如何能先死了……”
“冲儿……”苻坚用力握住他的双肩,闻言颤抖着哽咽出声。
冲儿,我就在你面前啊。你……看不到么?
而慕容冲看着他,却仍是含混地重复着方才的话。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对方。
这世间种种恩怨,他已无需背负。这浮生的悲欢离合,与他,也再无干系了。
这便是,上天给自己最为严苛的惩罚么。苻坚自嘲地轻笑一声,将脸埋入对方的脖颈,随即终于大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然地想起,自己与慕容冲的最后一面,便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城头之上。那时自己将他放走之前,曾问过他自始自终,待自己可曾有过半分真意。
慕容冲的答案,是一个撕心裂肺的大笑。
那时苻坚以为,慕容冲的答案,应是必然的。可是此刻,他忽然想,这问题或许本身便是荒唐的。这一切,打从一开始,自己便错的离谱了。
若有重来,或许,他最想问出口的,应是这么一句:
自始自终,你待孤……便只有恨?
只是,时过境迁,却终究无法重来了。此时的慕容冲,已不可能再给出任何答案来。
可苻坚却也并不惋惜,只是慢慢地将怀里的人愈发用力地抱紧。
——因为他已然决定。
——这个答案,他将不惜穷尽一生,去等待。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我应该有很多话讲,但又不知道该说啥了。
有人觉得我对冲儿太狠了点,不虐苻坚神马的,其实我倒觉得苻坚的所作所为已经得到了报应,被自己所爱的人恨着,还亲手毁掉了最重视的江山,这一切已经足够了。而慕容冲,他把自己的恨强加于太多无干的人去承受,这种复仇的方式太过决绝了。
所以,结局便是如此了。
苻坚毁掉了慕容冲的前半生,那么后半生便让他自己来偿还罢,守着那没有倾国之名,甚至为人唾弃的凤皇。
慕容冲这一生所背负的太多也太过沉重了,虽然容貌已毁,光环已退,可卸下了那一身枷锁,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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