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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亦舒
六岁的时候
在周豆苗六岁生日那天,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
大家本来好好在吃蛋糕,忽然之间,母亲与阿姨不见了,接着书房传出妈妈『哎哟』一声,片刻,阿姨哭泣起来。
佣人们抬起头来,不知发生什麼事。
孩子们当中只有豆苗一人警惕,轻轻走进书房。
只见母亲满面通红,焦急无措,阿姨一直流泪。
豆苗问:「妈妈,什麼事?」
母亲答:「豆苗,不管你事。」
阿姨却问:「豆苗,你可有见过这只盒子裹的指环?」
豆苗知道阿姨快要结婚,盒子裹指环由外婆赠予阿姨作为礼物,是极贵重一颗宝石,母亲曾经让豆苗看过。
豆苗说:「当中一颗大钻石,四周用细小红宝石圈住。」
阿姨呜咽说:「它不见了。」
母亲沮丧:「都是我不好,我该一早交到你手,子驹,你推到我身上好了。」
「会不会是佣人?」
母亲肯要定答:「我保证她们清白。」
「其他贵重物品全在桌上,为什麼单单不见指环?」
两姊妹坐在沙发上捧头痛哭。
「你一生都不会原谅我。」
「子允姊,我不会怪你。」
「妈妈在哪里呢,谁去承担?」
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头叫富贵的玳瑁猫缓缓走进来,用背脊轻擦小豆苗的足踝。
豆苗蹲下:「是你吧,富贵。」
富贵猫懒洋洋蹲在豆苗的鞋面,盘起身子,打算睡觉。
豆苗把它抖下来,它咪噢一声,豆苗把它抱在手裹。
「妈妈,这里。」
母亲抬起?:「豆苗,你出去玩。」
「妈妈,」豆苗走近一?,「指环在猫的肚子裹。」
两个成年女子呆住。
「富贵以为是糖果,吃下去。」
母亲与阿姨跳起来齐齐「啊」一声。
「立刻去兽医处。」
「慢着,豆苗,你怎知道是猫吃下戒子?」
「富贵已经十一岁,受不起折腾。」
「豆苗,你几时看见~~」
最後,阿姨这样说:「不要逼豆苗,她不过猜测而已,小小孩儿,这样聪明,真是难得。」
母亲把富贵猫关进笼内,「我们去见兽医。」
阿姨看着豆苗「你也想去?」
母亲说:「今天她生日,豆苗,你在家陪小朋友。」
她俩匆匆带着玳瑁猫出门去。
保姆担忧问:「不见什么,别疑心我们才好。」
豆苗安慰她们:「没事,一定在猫的肚子裹。」
保姆诧异,「豆苗,你怎麼知道?」
「我看得见指环在它肚皮裹,辗得它怪不舒服。」
保姆笑,「哎哟,豆苗你有透光眼?」
豆苗也笑。
过一会,生日会散场,家长来把子女接走,女佣收拾茶具,小小豆苗回转房内看书。
保姆问:「豆苗你不拆开礼物看个究竟?」
豆苗答:「三只同一款式洋娃娃,一套粉彩笔,两件纱裙,一套瓷器茶具,还有一条金项鍊。」
保姆诧异,「她们把礼物内容告诉了你?」
豆苗点点头。
「你都不喜欢,你想要些什麼?」
豆苗轻轻答:「爸爸回家来。」
把她带大的保姆不禁叹口气。
幸亏这时子允与子驹两姊妹自兽医处回转,一路笑一路讲,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果然,她无名指上正戴着那枚闪闪生光的宝石指环。
大家都松口气。
接着不多久,阿姨就在教堂举行婚礼。
豆苗记得,最漂亮的是教堂大门上挂的白色花钟。
还有,她们没有邀请她的父亲。
十二岁的时候
阿姨的婚姻,只维持了五年。
姨丈并不是坏人,豆苗相当喜欢高大英俊头发永远熨贴的他。
聚会时他时时拨出时间与豆苗谈几句。他待她如同辈朋友。
三年来也陆续谈些心事,像“如果我有子女,他们会是你姨表弟妹,你们要互相爱护”,可是阿姨一直没有生育。
他又视察她的功课,“豆苗,你已经在读代数?”
豆苗告诉他,她跳升了两级。
“你这神奇的小女孩!”他会那样叫她。
他要去看会,伸手摸车匙,“咦,丢不见了。”
豆苗想一想,告诉他:“车匙在你大衣左边口袋里,大衣在玄关衣架上,与阿姨的红色手套挂一起。”
“哎呀,豆苗你思绪明澄,我要是像你就好了,一直可以看到太平洋彼岸去。”
大人来去匆匆,他与她不过是姻亲,同阿姨分开之后,他再也不到周家来。
不久,周子驹认识了一个更加漂亮的男伴,时时带着他到周家串门。
那人喜欢穿粉红色与淡紫色衬衫,女眷们都不讨厌他,只除却豆苗。
保姆每次开门给这人,都眉开眼笑,:“朱先生,你好。”
那朱可成会即时送上大盒糖果给保姆,“大家吃。”
这就是所谓甜头。
豆苗却不喜欢他。
一日放学,听见母亲与阿姨谈家事。
“豆苗越来越静,半日不说一句话。”
“难得豆苗这样娴静。”
“听说你的前夫又要结婚了。”
阿姨不出声。
“他是个好人,你们的事十分可惜。”
豆苗也这么想;她怀念那斯文可亲的姨丈。
只听得阿姨说:“他渴望有子女,我问能生养。”
“可以领养呀。”
这时,豆苗的母亲掩上房门,声音低得听不见,豆苗只得专心做功课。
稍后她走到厨房斟果汁喝,一进去就看到百砖地上一大摊粘稠鲜红液体,地中央丢着一把切肉尖刀。
豆苗吓得呆住,血,是血!
她四肢一时不能动弹,想喊,又没有声音,好不容易,簌簌发抖的嘴唇才发出一声尖叫。
她奔跑出厨房,迎面碰见保姆。
“豆苗,你怎么样了?”
豆苗死命拉住保姆,面色刹白,用手指指向厨房。
保姆急急抢进厨房,只见玳瑁猫在窗台上伸懒腰。
她转过头去问豆苗,“你看见什么?”
豆苗一呆,缓缓再次走进厨房。
之间宽大的西式厨房地砖一贯洗刷地雪白铮亮,哪里有什么血渍。
而那把六吋长切肉尖刀,好端端插在木加上。
豆苗头皮发麻,双手掩着胸口,喘气不已。
“豆苗,你怎么了?坐下,我给你一杯热茶。”
这时,母亲探进头来,“谁给我们两盆冰淇淋?”
保姆说:“我来做。”
豆苗凝视洗碗机前边的一块地方,她似乎还可以闻到血腥气。
她一声不响,回到房间,关上门。
过两天,阿姨又来了。
豆苗听见母亲对她妹妹这样说“子驹,不必竞赛结婚次数,你想清楚再说。“
“无论我做什么事,你们都要反对。“
“【我们】是谁?”
“你与老妈。”
“子驹,你已经问她要过一次嫁妆,规矩是每个女儿一次。”
“她才得两个女儿,你自己有钱,不希罕。”
“我知道我要得是什么。”
“一个爱穿粉红色得男人。”
“周子允,你妒忌我。”
她姐姐叹口气,“将来别说我没劝你。”
阿姨悻悻然拂袖而去。
走到门口,她看见豆苗抱着老猫坐在楼梯。
周子驹说:“你也不喜欢他可是?”
豆苗不出声。
阿姨忽然降低了声音:“你看你们母女以及这只老猫,还有一个女佣,难道就这样终老?”
豆苗凝视她。
阿姨叹口气,“豆苗你有全世界最晶莹得大眼睛,可惜,也看不清未来。”
没多久,外婆突然大驾光临。
老人家排场一流:司机开车,俩个女佣一左一右陪她进门,她有话说。
“子允,别伤了姐妹间和气。”
周子允陪笑,“明白。”
老人家头发斑白,并不染黑,不过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孔上敷着粉,搽大红色唇膏。
外婆叹口气,“随她去吧,祝福她,你看这屋里,阴盛阳衰,没有男人,连司机都是女子,添个男人担担抬抬,也是好事。”
周子允答:“母亲说得对。”
老太太笑,看见站在门外得豆苗,“孩子,过来。”
豆苗立刻走到她面前,必恭必敬垂手。
“这孩子这么大了,很会讨人喜欢。”
豆苗站得近,看到外婆得唇型薄薄,与鲜红口红十分相配,他们那一代的人,认为粉一定要白,唇膏必须想红,不然,化什么装。
只听得外婆又说:“你们母女好似很合得来。”
豆苗只是微笑不语。
母亲吩咐过,外婆年纪已大,脾气古怪,不喜人家叫它婆婆,觉得称呼碍耳,越叫越老,故此,不出声最好。
每个人都有怪脾气,豆苗不以为意,它紧紧记住母亲嘱咐。
这时外婆站起来,“我告辞了。”
周子允送母亲到门口,老人家刚要上车,却缓缓转过头来,自颈项摘下她带着的一条项链,挂在豆苗脖子上,笑笑说:“给你一点小礼物。”
母亲忙不迭道谢。
外婆挥挥手,上车离去。
豆苗想,再不亲热的外婆也还是外婆。
她送给豆苗的礼物是一块碧玉,雕成一只桃子模样,厚润晶莹。
母亲关上门,松口气,双手搭在女儿肩上,把她拥进怀里,报得紧紧。
母亲与阿姨两姐妹,言归于好。
一日下午,豆苗放学,由司机接回家。
吃过点心,她在房间写功课,突然听见呻吟声。
她警惕地丢下笔去找那声音来源。
玳瑁猫轻轻走近,豆苗说:“嘘。”
她突然看到鲜红色猫足印,血,它的脚粘了血,在地板上打出一只只五爪印。
豆苗浑身战栗。
她听到更强烈得喘气声,像一个人垂死挣扎。
声音自客厅传出,豆苗大力推开门。
她看到最恐怖的景象:阿姨周子驹仰面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啊,仍是那把六寸长的切肉刀,她已经没有气息。
豆苗魂飞魄散地大叫,“救命,救命!”
保姆蹬蹬蹬跑过来,“豆苗,怎么了?”
豆苗再转过头去,客厅一片静寂,什么也没有,根本没有阿姨,没有尖刀,也没有老猫的血足印。面青唇白的豆苗呆住。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她掩住面孔,可怕,她明明看到血与尖刀。
保姆拉她坐下,“豆苗,可是考试过度紧张?”
豆苗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你由什么地方不舒服?“
豆苗疲倦地问:“妈妈呢?“
“她与阿姨出去看房子。”
这时,门一响,她们回来了,有说有笑。
周子驹好好的谈笑风生,平安无恙,豆苗走到她们面前,把头靠在阿姨胸前,默默流泪。
“豆苗你怎么了。”
母亲说:“她最近忧心忡忡,豆苗有心事要说出来。”
她们身后跟着一个人。
那是朱可成。
他仍然穿着粉色上衣,豆苗看见他,后退一步,她似闻到一阵血腥气,她想呕吐。
朱可成轻轻说:“豆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豆苗瞪着他,她听到世上最不可能的话。
“你这双眼睛好似在审判我。”
豆苗转过头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我可没有得罪你。”
豆苗又退后一步。
“你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豆苗凝视他,突然轻轻说出一个名字:“井红呢,你叫她伤心若绝。”
朱可成骤然变色,他好像是被人掌了一掌,“你说什么,你怎会知道井红这个人。”
“你花光了她的钱,抛弃她,现在,又来欺骗我阿姨。”
朱可成突然伸出手来,抓紧豆苗,“谁告诉你,谁?”
豆苗挣扎。
这时周子驹走出来看到喝住:“发生什么事?”
朱可成手一松,豆苗急急奔回楼上。
他们两人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