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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叔叔……”他缓慢地说着,睁着一对惊异的大眼睛。
“阿才呢?”葛生嫂立刻问他,想阻止他说话。
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溜了开去,奔到华生的面前,得意地晃着那个大爆竹,叫着说:
“叔叔!你怎么不出去呀?……爸爸放爆仗,真有趣呵!喏,喏,我还捡了这许多鞭炮呀!……”他挺着肚子,拍拍自己的口袋。
“该死的东西!”葛生嫂连忙又一把拖住了他,“滚出去!”
“真多呀,看的人!街上挤满了……”
“我揍死你,不把阿弟叫回来!……”葛生嫂立刻把他推到了门外,拍的把门关上了。
华生已经满脸苍白,痉挛地斜靠在阿波哥的身上。刚才平静了的心现在又给他侄儿的话扰乱了。那简直是和针一样的锋利,刺着他的心。
葛生嫂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阿波哥拍拍华生的肩膀,叫着说:
“华生!你忘记我的话了吗?有一天会来到的!忍耐些吧,阿如老板自有倒霉的一天的!”
“是呀,阿波哥说的是呀!”葛生嫂连忙接了上来,“恶人自有恶报的,华生,……天有眼睛的呵……”
她说完这话,仍喃喃地翁动着嘴唇,像在祈祷又像在诅咒似的,焦急得额角上流出汗来,快要落泪了。
“这是小事,华生,”阿波哥喊着说,“忘记了你是个男子汉吗?”
华生突然把头抬起来了。
“不错,阿波哥。”他用着坚决的声音回答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依你的话。”
他不觉微笑了。他终于克服了自己,而且感觉到心里很轻松。
葛生嫂的心里像除去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跟着微笑起来。阿波哥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胡髭,也露着一点笑意。
“回来了吗?”这时忽然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真把我气……”
葛生嫂立刻沉下了脸,用着眼光盯住了进来的阿英聋子。阿英聋子瞥见华生坐在床上,连忙把底下的话止住了。
“他知道了吗?”她贴着葛生嫂的耳朵,较轻的问,但那声音却仍很高。
葛生嫂点了点头。阿英聋子转过身来,张大着眼睛,侧着头,疑问地望着华生。
华生看见她那种古怪的神情,又笑了。
“了不起,了不起!”她接连的点着头,伸出一枚大拇指来,向华生走了过去,随后像老学究做文章似的摇摆着头,挺起肚子,用手拍了几拍,大声的说:“度量要大呀,华生,留在心里,做一次发作!—;—;打蛇打在七寸里,你知道的呀!嘻,嘻,嘻……”
“这个人,心里不糊涂,”阿波哥高兴地说,“你说是吗,华生?”
“并且是个极其慈爱的人呢。”华生回答说。接着他站起身来,向着她的耳边伸过头去,喊着说,“晓得了!我依你的话!谢谢你呵!”
“嘻嘻嘻……”她非常欢喜的笑了,露着一副污黑的牙齿,弯下了腰,两手拍着自己的膝盖。“这有什么可谢吗?你自己就是个了不起的人,极顶聪明的呀……我是个……人家说我是疯婆子呢!……”
“不是的,不是的,”大家回答着,一齐笑了起来。
这时沉重的缓慢的脚步响了,葛生哥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家立刻中止了笑声,眼光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显得非常的可怜:驼着背,低着头,紧皱着眉头,眼光往地上望着,张着嘴急促地透着气,一路咳呛着,被太阳晒得棕黄的脸色上面露着许多青筋,上面又盖上了一些灰尘,一身火药的气息,背上还粘着许多爆竹的细屑。
他没有和谁打招呼,沉默地走到长方桌子前的板凳旁坐了下去,一手支着前额,一手扳着桌子的边,接连地咳呛了许久。
“你怎么呀?快点喝杯热茶吧!”葛生嫂焦急地跑到厨房去。
阿英聋子苦恼地皱着眉,张着嘴,连连摇着头,用手指指着葛生哥,像不忍再看似的,轻手轻脚地跑出去了。
阿波哥沉默着,摸着胡髭。华生抑制着心中的痛苦,装出冷淡的神情,微皱着眉头望着他的阿哥。
“阿波哥在这里呀,”葛生嫂端进一碗粗饭碗的热茶来,放在桌子上,看见他咳嗽得好了一些,低低地说。
葛生哥勉强止住咳,抬起头来,望了望阿波哥,转了身,眼光触到华生就低下了。
“你好,阿波弟!……”他说着又咳了一阵。
阿波哥也欠欠身,回答说:
“你好,葛生哥……你这咳嗽病好像很久了。”
“三年了。”
“吃过什么药吗?”
葛生哥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
“吃不好的,阿波弟,你知道……我是把苦楚往肚里吞的……”他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华生不觉一阵心酸,眼睛里贮满了眼泪,站起身,走进隔壁自己的卧房,倒在床上,低声地抽噎起来。
七
天气突然热了。几天来没有雨也没有一点风。最轻漾的垂柳的叶子沉重地垂着,连轻微的颤动也停止了下来。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使人窒息。太阳非常的逼人,它的细微的尖利的针,一直刺进了人的皮肤的深处,毒辣辣地又痛又痒,连心也想挖了出来。天上没有一片云翳。路上的石板火一般的烫。晚上和白天一样的热。
“啊嘘,啊嘘……”
到处有人在这样的叫着,和着那一刻不停的像要振破翅膀的蝉儿的叫声。虽然摇着扇子,汗滴仍像沸水壶盖上的水蒸气似的蒸发着。
“是秋热呵,……”大家都这样说,“夏热不算热,秋热热死人呵。”
但是过了几天,一种恐怖来到了人问。大家相信大旱的日子到了。
“天要罚人了!”
不晓得是谁求到了这样的预言,于是立刻传遍了家家户户,到处都恐惧地战栗了起来。
河水渐渐浅了,从檐口接下来贮藏在缸里的雨水,一天一天少了下去,大家都舍不得用,到河里去挑了,每天清早或夜晚,河旁埠头上就挤满了水桶。但这究竟是有限的。从河里大量地汲去的是一片平原上的稻田。碧绿的晚稻正在长着,它们像需要空气似的需要水的灌溉。
辘辘的水车声响彻了平原。这里那里前后相接隔河相对的摆满了水车,仿佛是隔着一条战壕,密集地架起了大炮、机关枪和步枪的两个阵线。一路望去,最多的是单人水车,那是黑色的,轻快的,最小的。一头支在河里,一头搁在河岸上。农人用两支五六尺长的杆子钩着轴轳,迅快地一伸一缩的把河水汲了上来。其次是较大的脚踏水车。岸上支着一个铁杠似的架子,两三个农人手扶在横杆上,一上一下地用脚踏着水车上左右斜对着的丁字形木板,这种水车多半是红的颜色,特别的触目。最后是支着圆顶的半截草篷或一无遮拦的牛拖的水车。岸上安置着盖子似的圆形的车盘,机器似的钩着另一个竖立着的小齿轮。牛儿戴着眼罩,拖着大车盘走着。伸在河边的车子多半是红色的,偶尔也有些黑色。
各村庄的农民全部出动了。他们裸着臂膊,穿着短裤,打着赤脚,有些人甚至连笠帽也没戴,在烈日下工作着。一些妇女和小孩也参加了起来。力气较大的坐在凳上独自拉着一部水车,较小的分拉着手车,或蹲在地上扳动着脚踏的板子,或赶着牛儿,或送茶水和饭菜。
工作正是忙碌的时候。一部分的农民把水汲到田里来,一部分的农民在田里踩踏着早稻的根株,有的握着丈余长的田耙的杆,已经开始在耙禾边的萎草了。
虽然是辛苦的工作,甚至有时深夜里还可以听见辘辘的车水声,但平原上仍洋溢着笑语和歌唱声,和那或轻或重或快或慢的有节拍的水车声远近呼应着,成了一个极大的和奏。
岸上淙淙地淌下来混浊的流水,一直涌进稻田的深处,禾秆欣喜地微微摇摆着,迅速地在暗中长大了起来。农民们慈母似的饲育着它们,爱抚着它们,见着它们长高了一分一寸,便多了一分一寸的欢乐和安慰。忘记了自己的生命的力就在这辛苦的抚育间加倍地迅速地衰退了下去—;—;
而且,他们还暂时忘记了那站在眼前的高举着大刀行将切断他们生命的可怕的巨物。
“不会的”,有时他们记起了,便这样的自己哄骗着自己。“河里的水还有一个月半个月可以维持呢。”
但是河里的水却意外迅速地减少了起来,整个的河塘露出来了。有些浅一点的地方,可以站在岸上清澈地看见那中央的河床以及活泼地成群结队的游鱼。
本来是一到秋天很少有人敢在水中游泳的,现在又给鱼儿引起了愿望。一班年青的人和别种清闲的职业的人倡议要“捉大阵”了。这是每年夏季的惯例,今年因为雨水多河水大,一直搁了下来,大家的网儿是早已预备好了的。
这七八年来,傅家桥自从有了村长,由村长改了乡长,又由乡长设了乡公所增添了书记和事务员以来,地方上一切重大的公众事业和其他盛会都须由乡长为头才能主办。只有这“捉大阵”因为参加的人都是些“卑微的人物”,除了快乐一阵捉几条鱼饱饱个人的口福以外,没有经济的条件,所以还保持着过去的习惯,不受乡长的拘束,由一二个善于游泳的人做首领。
傅家桥很有几个捕海鱼为业的人,历来是由他们为头的。他们召集了十个最会游水的人组成了一个团体,随后来公摊他们的获得。
华生在傅家桥是以游泳出名的,他被邀请加入了那团体。而且因为他最年青最有精力,便占了第三名重要的地位。
华生非常高兴的接受了。虽然田里的工作更要紧,他宁可暂时丢弃了,去参加那最有兴趣的捕鱼。葛生哥很不容易独立支撑着田里的工作,但为了这种盛举一年只有一度,前后最多是五天,就同意了华生的参加。
于是一天下午,傅家桥鼎沸了。他们指定的路线是从傅家桥的东北角上,华生的屋前下水,向西北走经过傅家桥的桥下,弯弯曲曲地到了丁字村折向西,和另一个由西北方面来的周家桥的队伍会合在朱家村的面前。从开始到顶点,一共占了五里多的水路。
傅家桥有四五十个人参加这队伍。大家都只穿了一条短裤,背上挂着鱼篓,背着各色各样的大大小小的网走了出来,一些十二岁以内的孩子甚至脱得赤裸裸的也准备下水了。两岸上站满了男女老少看热闹的人。连最忙碌的农民们也时时停顿着工作,欣羡地往河里望着。
河里的队伍,最先是两个沿着两岸走着的不善游泳、却有很大的气力的人。他们并不亲自动手捕鱼,只是静静地缓慢地拖着一条沉重的绳索走着。绳子底下系满了洋钿那么大小的穿孔的光滑的圆石。它们沿着河床滚了过去,河底的鱼惊慌地钻入了河泥中,水面上便浮起了珠子似的细泡。这时静静地在后面游行着的两个重要的人物便辨别着水泡的性质,往河底钻了下去,捉住了那里的鱼儿。他们不拿一顶网,只背着一个鱼篓。他们能在水底里望见一切东西,能在那里停留很久。
他们后面一排是三顶很大的方网,华生占着中间的地位,正当河道最深的所在。他们随时把网放到河底,用脚踏着网,触知是否有鱼在网下。河道较深的地方,华生须把头没入水中踩踏着,随后当他发现了网下有鱼,就一直钻了下去。他们后面也是相同的三顶方网,但比较小些。这十个人是合伙的,成了一个利益均摊的团体。在他们后面和左右跟着各种大小的网儿,是单独地参加的。
第一二排捉的是清水鱼,鱼儿最大也最活泼不易到手。他们走过后,河水给搅浑了,鱼儿受了过分的恐慌,越到后面越昏呆起来,也就容易到手。它们起初拍拍地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