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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说:“日他祖宗!来找快活的时候,姐姐妹个个都是香香肉!”
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乱神慌。阿顾上来拉她,她犟开了。她发现其他女孩已经回到阁楼上去了。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抡,把哀求退还给女人们:“姐姐们行行好!你们进来也是个死!要么饿死,要么干死。学生们一天才两顿稀的,喝的是洗礼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记都落在水门厅地面上和砖墙上,一记记回震着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
那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下来,微微垂头,于是孟书娟就看见了这个她终生难忘的背影。这是个被当做脸来保养的背影,也有着脸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这女人相处的时间里,书娟进一步发现,不仅是她的背,她身上无一闲处,处处都会笑会怨会一套微妙的哑语。此刻孟书娟听着英格曼神父穷尽他三十年来学的中文,在与她论争,无非还是陈乔治那几句:粮没有,水没有,地盘也没有,人藏多了安全也没有。英格曼词不达意时,就请法比把他的中国话翻译成扬州中国话。
女人跪着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却一直没有停止表达。
她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说这背影此刻是庄重典雅的。说着说着,盘在她后脑勺上的发髻突然崩溃,流泻了一肩。好头发!
英格曼神父干巴巴地告诉她,他庇护的女学生中,有几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们几天前都发过电报来,要神父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发回电报,以他生命做了承诺。
法比失去了耐心,还原成扬州乡亲了。他用英文对英格曼神父说:“这种语言现在是没法叫她们懂的!必得换一种她们懂的语言——陈乔治,让你演戏台上的孙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顾已经放弃扭送书娟了。此刻他扑出去,打算夺过陈乔治手上做戏舞动的木棒。一个女人坠楼一般坠入阿顾怀抱,差点把阿顾的短脖子彻底砸进胸腔。女人顺势往跌倒的阿顾身上一睡,痢痢斑驳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一线净光的身体。缺见识的阿顾此生只见过一个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这时吓得啊呀一声号叫,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当,墙头上的女人们都像雨前田鸡一样纷纷起跳,落进院内。还剩一个黑皮粗壮的女人,从墙外又拽上三四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
法比一阵绝望:“还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在这里靠岸了!”无论如何他是神职人员,动粗是不妥的,只能粗在话上。他指着女人们大声说: “你们这种女人怕么事啊怕?你们去大街上欢迎日本兵去啊!”
好几个女人一块回嘴:“还是洋和尚呢!怎么这样讲话!”“想骂我们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丑啊!……”
阿顾想从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两条白胳膊简直就是巨型章鱼的须,越撕扯缠得越紧。
英格曼神父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势不可挡,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顾干脆打开门。
书娟看着那个较好背影慢慢升高,原来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扫得发蓝的石板地面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们的箱笼、包袱、红粉黄绿的绸缎被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五彩下水似的发绳、长丝袜和隐私小物件的带子。
我姨妈书娟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闻的是后来被史学家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杀中的一个细部。这个细部周边,处处铺陈着南京市民的尸体,马路两边的排水沟成了排血沟。她还得等许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个多幸运的孩子,神父和教堂的高墙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图景和声响;人头落地,胸膛成为一眼红色喷泉时原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声响。
她站在工场门口,思绪突然跑了题: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爱,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刻单单把她留在这里,让这些脏女人进入她干净的眼睛?她一直怀疑父母偏爱他们的小女儿,现在她可以停止怀疑了;他们就是偏爱她的妹妹。父亲得到一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很快宣告他只能带小女儿去,因为小女儿还没到学龄,不会让越洋旅行耽误学业。母亲站出来声援父亲,说更重要的是想请美国的医生给小女儿治治哮喘。父母都劝说书娟,一年是很快的,转眼间就是一家四口的团聚。真是很想得开,早早为受委屈的一方想开了;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儿宽谅了他们自己!
远在宁波乡下的外婆和外公本来要逃到南京来避难,顺便照顾书娟,但一路兵荒马乱,往西的水路陆路都是风险,八百多公里的旅程会是一场生死赌局,再说老人们自知他们的庇护并不强于英格曼神父和他的美国教堂。他们在电报里还惦记书娟的功课,跟同学们一道,好歹不会荒了学业。
书娟在不快乐的时候总会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里狠狠怨怪着父母,甚至妹妹书熳,眼睛却近一步张大了:这个妖精是怎么了?死在阿顾怀里了!貂皮大衣的两片前襟已彻底敞开!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闪,一具肉体妖形毕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摊不鲜鲜的牛奶。她赶紧缩回门里。
站了很久,书娟脸上的燥热才褪下去。这种不知臊的东西要十个书娟来替她害臊。
书娟逃一样攀爬梯子,回到阁楼上。女孩们还挤在三个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纸条都被揭下来,黑色窗帘全然撩开,三个扁长窗口成了女孩们的看戏包厢。楼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四处乱窜,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墨绿色上等绿绒披风,对洋和尚们抱歉地说,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了。说着她谢幕一般消失在披风后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父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国就经历过两场战乱:北伐、军阀混战,可他从来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场面,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贱的人等。神父有个次要优点,就是用他的高雅战胜粗鄙,于是对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终达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单词平稳的嗓音说:“请你克制,阿多那多先生。”然后他扭过脸,对着窑姐们,包括那个刚从绿绒斗篷后面再次出场,两手束着裤带一脸畅快的窑姐,咬文嚼字地说:“既然诸位小姐要进驻这里,作为本堂神父,我恳求大家遵守规矩。”
法比用一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父,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说:“死活都给我撵出去!看见没有?一个个的,已经在这里作怪了!”
腰身圆润的窑姐此刻叫了一声:“救命啊!”
人们看过去,发现她不是认真叫的,目光带一点无赖的笑意。
“这个骚人动手动脚!”她指着推她的阿顾说。
阿顾吼道:“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子的动老娘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顾反口道:“动了又怎样?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人们看出来,阿顾此刻也不是完全认真的。
“够了。”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说道。阿顾却还没够,继续跟那个窑姐吵骂。他又用中文说:“够了!”
其实英格曼神父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跟窑姐们正在暗中里应外合。
法比说:“神父,听着……”
“请你听着,放她们进来。”英格曼神父说。“至少今天一天让她们待在这里,等日本人的占领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责任由他们担当起来,再请她们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称,相信他们的军队很快会结束战斗的混乱状态。”
“一天不可能结束混乱状态!”法比说。
“那么,两天。”
英格曼神父说着转过身,向自己居处走去。他的决定已经宣布了,因此他不再给任何人讨论的余地。
“神父,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后大声说。
英格曼神父停下来,转过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 “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后他再次转身走去。他没说的话比说出的话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紧吗?”这时候英格曼神父以高雅显出的优势和权威是很难挑战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长在扬州乡下,是一对意大利裔的美国传教士的孩子,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父又因为法比的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
一个年少的窑姐此刻正往圣经工场跑,她看见阁楼上露出女学生们的脸,认为跑进那里一定错不了,至少温暖舒适。法比从她后面一把扯住她。她一个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来一下,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缎袍那么滑溜,法比的手比较好发力,这样才把她拖出工场的门。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场骨牌雹子。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能听出牌是上乘质地。
粗皮黑胖的窑姐叫喊:“豆蔻,丢一个麻将我撕烂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喊回去:“大胯是黑猪的好!连那黑×一块撕!”
法比本来已经放了豆蔻,可她突然骂得如此不堪入耳,恐怕还要不堪入耳地住下来,他再次扑上去,把她连推带操往外轰。
“出去!马上滚!阿顾!给她开门!”法比叫着。大冬天脸铮亮,随时要爆发大汗似的。
豆蔻说:“哎,老爷是我老乡吔!……”她脚下一趔趄,噪音冒了个调:“求求老爷,再不敢了!……”
她混沌未开的面孔下面,身体足斤足两,怎么推怎么弹回来:“老爷你教育教育你小老乡我啊!我才满十五吔!……玉墨姐姐!帮我跟老爷求个情嘛!”
叫玉墨的窑姐此刻已收拣好自己的行李、细软,朝纠缠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过来,一边笑嘻嘻地说:“你那嘴是该卫生卫生!请老爷教育还不如给你个卫生球吃吃。”她在法比和豆蔻之间拉了一会偏架,豆蔻便给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里去了。
阿顾从良家男子变成浪荡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钟。此刻他乐颠颠地为窑姐们带路,去厨房下面的仓库下榻。窑姐们走着她们的猫步,东张西望,对教堂里的一切评头论足,跟着阿顾走去。
伏在窗台上的书娟记住了,那个背影美妙的窑姐叫赵玉墨。从刚才的几幕她还看出,赵玉墨是窑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头目。之后她了解到,这叫“褂头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窑姐级别森严,像博士、硕士、学士一样,一级是一级的身份、水平、供奉。并且这些等级是公众评判的。在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糊,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讴歌窑姐,从秦淮八艳到赛金花,都在他们文章里做正面人物。十三岁的孟书娟不久知道,赵玉墨是她们行当中级别最高的,等于五星大将。也如同军阶,秦淮花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务时佩戴星徽,赵玉墨的徽章有五颗星,客官你看着付钱,还可以默数自家口袋里银两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
二
晨祷时枪声响了,似乎城市某处又开辟出一片战场,枪声响得又密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