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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恋爱是绝对谈不得的!”季国良往杜元潮的杯中加满酒。
杜元潮又开始往嘴里扔花生米。扔了一阵,说:“算……算了,我……我就一辈子做教师好……好了。”
季国良说:“糊涂!若真要这样,你连教师都是做不安稳的。”
杜元潮望着季国良。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杜元潮将目光转向窗外。
“算了,我也不劝你了。其实,我们那帮人里头,你是最聪明的,谁也比不过你。”季国良碰了碰杜元潮放在桌上的酒杯,“我也是说说而已,喝酒喝酒。”
杜元潮与季国良一连干了两杯。
季国良又回到那个话头上:“你说实话:你碰了人家没有?”
“什……什么叫……叫碰?”
“拉拉手不算,亲亲嘴……也不算。”
“我……我没碰。”
季国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没想到杜元潮将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拍:“碰……碰了,又……又能怎么样?”
'第77节' 哑雨雁雨箭雨2(2)
季国良说:“碰了,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最多到此为止。”
大概是因为天热的缘故,杜元潮的额头上净是粗大的汗珠。
季国良说:“元潮呀,这女子是碰不得的。”
再后来,两人就不再顺着这个论题往下谈了,而是说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傍晚,杜元潮要离开县城了,季国良将他送到了轮船码头。临分手时,季国良说:“元潮,回去仔细想想,给我一个回话。你不想这个位置,有个人在想。”
“谁?”
“子东。”
杜元潮没有说话,低着头,走进船舱。
船开了。
真有意思,一路上,杜元潮望着岸边的景色,心里想像着的不是自己做镇长的样子,却是邱子东做镇长的神气。
回到油麻地,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吃了饭,洗了澡,他和父亲一起,坐在门前的敞棚下乘凉。父亲老了,话一天少似一天。儿子回到家中,他除了给儿子弄吃的,就是陪着儿子坐一会儿。坐着就是坐着,半天才说一句简短的话。此刻,他一边缓慢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芭蕉扇,一边朝东边望着,不知为什么,他总爱朝东边望。
月亮大而圆,金黄一轮,旋转在夏季的夜空。远处的树林,织成高高的黑墙,而看上去齐刷刷的梢头,却流动着水样的亮光。不远处的大河,正缓缓升腾着雾气。雾气飘到岸上,并渐渐高升,将树木、风车以及东一座西一座的茅屋笼罩起来———又未能彻底笼罩,那些树木、风车以及茅屋时隐时显。成熟的麦子一望无际,直涌向黑色的、无底的天边。云彩被风吹净时,月光直泻麦田,在风中涌动的麦浪,便向空中反闪着金色的亮光,那麦子,东一片西一片,仿佛通了电,从麦秸到麦穗、麦芒都通体闪烁。蝙蝠在麦田的上空飞过时,留下了一道道黑线。
杜元潮一动不动地坐在敞棚下,脑与心,皆像歇了帆的船停靠在码头上。与父亲一样,自坐在敞棚下之后,他就一直茫然地望着东方。
杜少岩说:“它又在那儿了。”
杜元潮也已经看到了。
小马驹站在桑树前,月光在它的身上流淌着。它先是站着,然后开始在麦田间的田埂上走动,再接下来便是奔跑。麦子遮去它的身体的大部分,而只留下一线脊背,远远看去时,仿佛是一条大鱼翘起脑袋,在水面上急速游过。不久,便消失了;不久,又出现了———出现得令人疑惑,因为杜少岩父子谁也没有看到它返回的行踪,等再看到它时,它却已站在了最初出现的那个位置上。接下来有很长时间,它就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月亮越来越亮。
小马驹走进桑树林并开始在桑树林里奔跑起来。
在杜少岩父子眼中,那不再是一匹小马驹,而是一道穿过桑树林的闪电。
父子俩情不自禁地站立起来。
这道亮光渐渐淡去,如同梦在黎明前了无痕迹地消逝。
杜少岩说:“天不早了,回屋歇着吧。”
“您……您先睡吧,我……我再呆一会儿。”
杜元潮独自一人,在敞棚下一直呆到拂晓。
'第78节' 哑雨雁雨箭雨3
邱子东得知杜元潮与采芹关系的完结,在心中冷笑了笑:“我早料到是这样一番结局!”
这天,邱子东特地将杜元潮约到村外的大河边。
“你真的打算放弃她了?”邱子东直截了当地问。
杜元潮没有回答邱子东。
“可以说一说你的理由吗?”
杜元潮看也不看邱子东,望着大河上的风帆。
邱子东看了看这个当年经常被他戏弄、经常被他用脚踹到一边的杜元潮,觉得杜元潮即使在现在、即使已经是他的同学、即使与他一样也是一个堂堂的教师,仍然是值得他蔑视的。
杜元潮只不过是一黄土,一堆狗屎,一捧可以让风随便吹去的稗子。
邱子东“哼”了一声,这声音来自心渊。
这一声鼻音浓重的“哼”,使杜元潮一下跌回到了那个令人屈辱的童年时光。他转过头来,用恼羞的目光,灼热地望着邱子东那双依然傲慢而霸道的少爷式的眼睛。
邱子东的目光挑衅性地迎接着杜元潮的目光。
像从前一样,最先虚弱下来的目光,是杜元潮的。在长时间的冷默与对峙之后,他突然感到了一股来自心灵深处的虚弱,继而蔓延上来,直至坚硬的目光仿佛寒冰被风所吹,而化成了一摊稀里哗啦的水。
邱子东转身走了,直接走向了采芹家。他心中有一股英雄气概。这股气概注满全身。它使他感到了一种灵魂升华的快意。他绝对不会意识到,正是这种呼之欲出的气概,在日后,毁了他的一生。
邱子东头也不回地沿着河边,大步行走。天高地阔。
此刻坐在河边的杜元潮,脑袋几乎垂到了裤裆里。
出乎邱子东意料的是,当他慷慨而深情地向采芹作了一番表白后,采芹却用忧伤而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泪水盈眶,苦涩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后来,邱子东作出了“我绝不放弃”的优雅姿态。
然而这一姿态的维持,甚至比杜元潮向采芹求爱还要来得短暂。
邱半村是偶然得知儿子欲娶采芹为妻的。当他从儿子嘴中确认了这一事实之后,本来就因半身不遂而摇摆不定的身体,越发像一株于狂风中勉强站立的老树,令人担忧地摇摆起来。他一边用手指着邱子东的脸,一边目光呆滞地望着邱子东的脸。摇摆越来越厉害,终于一头扑倒在地。当时正是雨后,地上到处是注满水的泥塘。邱子东将半村拉起时,只见他一脸的泥水。
像多年前崩排后的情景一样,邱半村又躺倒了,并昏迷不醒。
过了五天,一直扮演孝子形象的邱子东,跪在病榻前,含泪在邱半村耳边明确表示放弃自己“没脑子”的选择后,邱半村才缓缓睁开毫无光泽的老眼。
直到采芹出嫁,邱子东都没有再敢在邱半村面前提采芹的名字。几年后,他娶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这女人走过人面前时,众人就觉得没有走过这个人一样。
'第79节' 哑雨雁雨箭雨4(1)
这年夏末,季国良领着几个人,住到了油麻地。
对于未来究竟由谁来执掌油麻地,这里的人们并不十分清楚。季国良一行的到来,使油麻地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人们在猜测着油麻地未来主人的人选,但这些人选又都在互相的辩驳中被推翻了。人们想到了所有的人,但就是没有一个想到杜元潮身上。因为杜元潮在当教师,当老师的很少有当干部的,再说杜元潮还在外地教书。
杜元潮正在暑假中。他在人群中走动着,静静地听着人们的议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他在想:那一天到来时,他会让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大吃一惊。他渴望着看到人们的这副表情,但他现在并不能肯定未来的油麻地就是他的。老同学季国良或许还没有十分的把握,或许还在犹豫不决,又或许是要摆出一副遵守组织原则的姿态,对他有点儿含糊其词,只是说:“还正在考察与选择之中,最终的决定将由县委会在最近作出。”杜元潮不便深问,心中忐忑不安地在等待着油麻地历史上一个重大决定浮出水面。
这天晚上,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要放电影,显得有点儿焦躁的杜元潮,也来到了操场上,在不远处的一棵楝树下站着。他很快就看到,距他不远的地方,站着采芹。他感到有点儿羞愧,同时又感到有点儿陌生。几天前,他听说采芹在一个媒人的说合下,点头同意嫁人了———嫁给离这里二十里地的枫桥村的一个窑工。他想从楝树下走开,换另一个位置去站着,但采芹不住地拿眼睛来看他,那目光里似乎含着许多言语,使他一时无法走开。
天渐渐黑下来,放映之前的操场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孩子们在追逐奔跑,刻意打扮了一番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地在场边毫无目的地走动,眼神分明在撩人、勾人。这时,就会有一个或几个小伙子上来搭讪,要不,就会有三四个小伙子一合力,将另一个小伙子猛地向她们推过来,而被推的那个小伙子就很夸张地扑到其中一个姑娘的身上。觉得丰满的胸脯被人重重一撞的姑娘,作出恼羞的样子,捏起拳头,在那个撞了她的小伙子身上打上几拳:“杀千刀的!”“杀千刀的”揉了揉被姑娘的拳头打过的地方,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是他们推的!”有个孩子从树上摔了下来,砸在了另一个孩子身上,一片哗然中,两个孩子都因疼痛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放影员终于开始调试放映机,雪白的一束灯光,像一柄巨大的微微打开的扇子,晃动在挂在两棵大树之间的银幕上。人群一下安静下来,只听见不远处的河里,放影船上的那台用来发电的发电机在轰隆轰隆地响。
放影员调试了一阵放映机后,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立即放电影,于是人群又开始出现骚动。
二傻子来了。他所到之处,都是女孩成堆的地方。姑娘们看到二傻子,像一地觅食的麻雀见到一只癞猫,呼啦一下飞到了别处。
不知什么时候,杜元潮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雪花膏味。他扭头一看,采芹居然在人群晃动时移到了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他装着没有看见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但心却在乱跳。他觉得这个夜晚很特别,非同寻常。
人群又一次激烈晃动起来。
杜元潮觉得自己的衣角被轻轻牵动了两下。他没有立即回头去看,而当他终于回头去看时,就见朦胧的夜色中,采芹影影绰绰的身影正在离开操场。他似乎得到了一种暗示,同时也得到了一种召唤,心愈发地猛烈跳动着。
放映机的那束亮光再次投射在银幕上。
杜元潮悄然无声地从人群中隐出,沿着采芹走去的方向,离开了操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采芹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
杜元潮似乎看得见她的身影,又似乎看不见。但他能够感觉到她就在前方。这从空气里飘散着的淡淡的雪花膏味也能判断出。
走过一条水稻田之间的田埂,走过一口池塘,又走过一条棉花地之间的田埂,杜元潮闻到了果园的气息。他与采芹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已确切地看到了她的身影。
采芹今天的行为显得有点儿古怪,她是那么的大胆与不顾一切。她似乎要在今天晚上完成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这使杜元潮既感到兴奋,又感到不安。
夜幕下的果园,一棵一棵苹果树像一团一团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