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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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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窑厂背后的大树下,站着杜元潮。
  艾绒停住了。
  杜元潮看了看四周,向她走过来。他走过艾绒身边时,几乎未作停留,但艾绒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颤颤抖抖的话:晚上,门留着。
  艾绒听罢,心瑟瑟发抖。她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意。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有点儿害怕。她企图揣摩这句话底部的意思。有一点意思是清楚的:今晚,他将与她一起过年。她就停留在这一层意思上,而这一层意思已使她感动万分。她走在雪地上,泪水顺鼻梁而下。
  仿佛天堂里的森林毁灭了,这绒绒雪鸟,在油麻地的天空密密麻麻地飞翔着。
  下午,采芹用篮子为艾绒送来了一个油麻地人家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要吃的各种饭菜,并将一双由她亲手做的新鞋放在艾绒的枕头旁,然后,泪光闪烁着望着艾绒:“原谅芹姐姐不能与你一起过年,也许明年你就不再是一个人过年了。”
  天黑之后,艾绒就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但她却又将门反锁上了。“门留着”这句话,总使她感到惊慌与不安。她的身体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冷。她不时地用眼睛去看门,用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她渴望着,紧张着,却像一只小老鼠颤抖着,犹疑着。她后悔没有将这句话告诉采芹,也许采芹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办。
  '第117节' 丸雨鸟雨5(2)
  但,杜元潮却迟迟未到。
  夜空下,远处响起鞭炮声。像是受了诱惑一般,随即这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仿佛整个天空下有一座巨大的鞭炮厂爆炸了。这声音震撼着寒冷的大地,震撼着贫苦、寂寞、木讷的乡村。这声音里有着叹息,有着呐喊,有着欢呼,有着吟唱。在强烈的气浪下,树上的积雪在纷纷坠落,河里的冰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艾绒在鞭炮声中一惊一炸,禁不住推开门,走到门外。这时,她看到了被爆炸的鞭炮映红了的天空。
  雪还在飘,但似乎又下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渐渐平息了下去,世界重归寂静。
  艾绒觉得双脚有点麻木,回到了屋里。关上门之后,她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将门锁上还是留着。她将耳朵贴在门上,门外依然没有动静,只有微弱的雨声———雨也许并不小,但因是落在雪上,被雪吞掉了。
  夜深了,艾绒有点儿失望,有点儿懊恼,有点儿悲哀,有点儿伤心。
  岁末的寒气中,却传播着范瞎子孤独却又有点儿温馨的小曲:
  叶深深静悄,明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书生今夜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艾绒上床睡觉去了,并且一下就睡着了。
  朦胧中,她觉得有一个人闪进了她的屋子……
  接近凌晨,整个油麻地还在新年的晨曦中熟睡时,一阵羞涩而尖利的疼痛,使艾绒一口咬住了杜元潮的肩头。一上一下,一仰一俯,短暂的,却是肉体与灵魂皆为之颤栗的快感中,两人紧紧拥抱,发出热血喷涌却又通向死处的呻吟。
  风平浪静,艾绒孩子一般,将滚烫的面颊贴在杜元潮汗浸浸的胸前,满眼泪水。
  一只羔羊。
  外面依然下着雨,下着雪。
  '第118节' 丸雨鸟雨6
  此后,杜元潮每天深夜都会于黑暗中来到艾绒的屋子。
  一到夜晚,杜元潮就会渴望那间散发着一股奶香气息的屋子,就会渴望那张干净而温暖的床,就会渴望那具细腻、柔软而又有弹性的肉体,就会渴望自己在岩浆喷发的快感里像棺材盖一样从她的躯体上滑落下来,就会渴望大汗淋漓之后一睡千年的又黑又香的熟睡。
  一切,即便过去许多天之后,对于艾绒而言,似乎还是有点儿懵懵懂懂。她甚至不能清楚地告诉自己,她究竟与他做了些什么。她也不能说清楚那一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她确实渴望杜元潮能在夜晚时,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悄然闪进她的屋子,钻进她的被窝,然后将她抱住。她会害羞地挣扎着,但最终还是任由他将她的衣服脱光———脱得一丝不剩。在整个的过程中,她还会不时地拒绝他,但,这只会使他将她搂抱得更紧。那时,她会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被一把大钳子钳住了,但她心里似乎很喜欢他将她紧紧钳住,越是让她觉得几乎窒息,就越是喜欢。
  在他充满活力,甚至不免有点野蛮地撞击时,她的心思有时会奇妙地飘游开去。她无法将平时那个书生气十足、平易近人但却又很庄严肃穆的杜元潮,与此刻正在她的身体之上如浪潮起伏,如大牛喘气,固执而顽梗,甚至有点儿凶狠的杜元潮联系在一起。
  这阳光下的杜元潮与这黑夜中的杜元潮,却又都让她心动。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十根手指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像风在沙漠上轻轻吹过。那时,她甚至会想起她的苏州城:无数的青砖青瓦的小楼、无数条深深的小巷……
  有时,杜元潮外出开会无法赶回油麻地时,她就会觉得屋里装满了寂寞。
  这一天,她以为这一夜他不会再来了,就很平静地睡着了。
  而他似乎有意要等她睡着了,就在她于梦乡中迷途失径时,却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闪进屋子。
  她感觉他来了,但她并不让自己完全地清醒过来,而是迷迷糊糊地、睡眼地、口中呢喃不清地侧过身子,下意识地给他让出地方来。接下来,她既好像回到了原先的那个还没有完结的梦中,又好像在注意杜元潮的到来与相拥。
  杜元潮一如既往地想要她。
  她让他要,但她依然闭着眼睛,任由自己的夜的航船,随风飘游在黑甜乡里。
  她迷迷糊糊地觉得,他脱掉了她的衣服。她于迷迷糊糊中害羞着,但她却醒不来。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缓缓进入她的身体了。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腹部微微有点胀。
  这种状态,留给杜元潮的记忆却是鲜亮而深刻的。后来的许多年里,杜元潮总走不出与一个熟睡的女人做爱的经验。
  这一晚,留给杜元潮的是一个关于女人的身体的常识,也是一个永恒的记忆———
  熟睡中的女人的躯体,是温热的,尤其是某个敏感部位,更是暖融融的。因为熟睡而身体放松,因此整个身体是酥软的。熟睡中的女人与大地一样,在无人惊扰的夜晚,那青苔斑斑的岩石缝里,却还在缓慢地渗着清澈而滑润的泉水。
  他没有刻意去弄醒她,恰恰相反,他温柔地去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一种自由。
  但,后来,她的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
  春天到来时,杜元潮与艾绒结婚了。直到结婚前的一天,整个油麻地除了采芹一人知道杜元潮与艾绒的故事,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察出杜元潮与艾绒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就是杜元潮的过人之处。他是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但却又永远是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
  又一个春节到来时,也是在一个又下雨又下雪———雪如飞鸟的天气里,艾绒生下了一个女孩。
  女孩的名字是采芹起的,叫“琵琶”。
  全家人感到高兴,整个油麻地都感到高兴,惟一使杜元潮感到遗憾的是,父亲杜少岩却未能亲眼见到这个孙女,早在半年前去世了。
  '第119节' 黑雨1
  邱子东还是镇长,但邱子东觉得这镇长当得没有多大意思。他依然可以走在田埂上,对那些正在割麦子的人大声吼叫:“麦茬留得太长了!”他依然可以领着几个人,将一只外地来这里偷割芦苇的船拦截下来,让人家磕头作揖地向他苦苦哀求。他依然可以走到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摆摆手:“将那出‘小放牛’演给我看看。”但,他在煞有介事地大喊大叫地发威时,自己都能听出这声音的空洞与苍白。他在油麻地只是虚担了一个镇长的名分而已。那些庄稼人尽管镇长长镇长短地叫着,但他从他们的眼神里却分明看出,他们只是一番客气,一番敷衍,一番礼数而已。而那些镇委会的班子成员,尽管没有公然将轻视的神情表露出来,但他仍然还是感觉到了他在他们心目中的无足轻重。他算什么?一架闲置于冬季的风车,一条拖到岸上的船。甚至是朱荻洼这个瘸子,都越来越不在意他了。那天他让朱荻洼送封信到下边,朱荻洼嘴里答应着,人却坐在长椅上抠脚丫子半天不起身。他没有发火,而是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个从前在他面前屁颠屁颠的瘸子。
  整个油麻地都在杜元潮柔和而不可抗拒的掌控之下。杜元潮像一只大鸟,它翱翔着,用它的翅影遮蔽了油麻地的一切。
  邱子东想走出油麻地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也是一只大鸟,大鸟跟大鸟,是不能呆在一棵树上的。他时常想像着外面那个可以任由他恣意翱翔的高阔无垠的天空,渴望着在这片天空下让生命光彩四溢。然而,杜元潮将油麻地变成了一只笼子。冰封三尺的地底下是压抑的种子,无法发芽,更无法青枝摇曳、绿叶扶疏。
  他对他的前途已想得很清楚:必须突围!
  他在油麻地以外有各种各样的关系,有一阵,他四处在外活动,为自己找一新的落脚之处。那些朋友都很讲义气:“别他妈呆在你那个鬼油麻地了,到我这里来吧。”粮食加工厂、机电站、食品公司、建筑站的头们,都鼓动他,并都承诺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但杜元潮死活抓住他不放。
  杜元潮对上头说:“调邱子东走可以,条件是将我免了。没有他,我杜元潮可撑不起这副大梁!”样子很决绝。
  杜元潮走一处说一处,他绝对离不开邱子东,邱子东要真的离开油麻地,油麻地将天塌一角。他从不对任何一个人说邱子东半个“不”字,只说他的好话。
  有两回,调令都下来了,却被杜元潮连夜给悄然无声地顶了回去。
  邱子东只能窝在油麻地。
  有一阵,上头要调杜元潮,并要委以重任。邱子东着实暗暗地兴奋了一番:“我不走,你走。哈哈!”
  这消息不胫而走,那几天,邱子东明显地感觉到了整个油麻地的变化———油麻地的重心开始暗暗地倾斜,往他这儿倾斜。
  杜元潮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一消息一般。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在晨炊的淡烟还哩哩啦啦地往河上、往村子里飘散时,他已差不多走完油麻地的主要地方了。见了年长的,一样的谦和;见到孩童,一样的关爱。一路的问候,一路的指点,步履匆匆。
  油麻地很纳闷。
  一个月以后,又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杜元潮不走了;杜元潮不走,是因为他不想走。
  杜元潮对上头的态度依然是干脆而直截了当的:我哪儿也不去;若要我离开油麻地,我就回教师队伍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我还挺怀念教师生活呢。
  他向油麻地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息:他一辈子就呆在油麻地;除了油麻地,他哪儿也不去!
  他是一棵树,这棵树决心用富有韧性的长根,深深地密密地抓握住油麻地的大地,风吹不倒,雷轰不倒;老要老在油麻地,烂要烂在油麻地。
  油麻地一切如常。
  邱子东很失望,是那种麻雀飞到糠堆上、公鸭子见到母鹅的失望。
  邱子东心情一不好,就想要戴萍。如今要戴萍已不可能像当初那么肆无忌惮地要了。有时,光约定一个特别隐蔽的地方,就很费心机。要起来,感觉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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