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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现形记-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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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是山东省城是早已晓是钦差脾气不喜欢洋货的,所以行辕之内,一切摆设铺陈,凡是洋钟、洋表、洋毯、洋灯、洋桌、洋椅之类,一概不用。等到晚上,点了无数若干的牛油蜡烛,不拿洋灯比较,也还觉得明亮。至于其他一切陈设,都是中国土货。吃的东西,又无非照例的燕菜席,满、汉席。钦差住了几天,尚无话说。其时已是四月,天气渐热。跟班的出来,说大人嫌吃的水不干净,就是拧出手巾来也有股气味。办差的听见了,立刻就叫人到趵突泉打了水来给钦差吃。又买了一打林文烟香水交给跟班上,说:“每逢钦差洗脸,面盆里冲上些香水,就没有气味了,而且还香喷喷的好闻。”谁知拿了进去,钦差还没有闻着,打手巾把子的人已经挑眼了,拿着香水送到钦差面前,说:“这是外国人的药水,他们拿来药你的。”钦差听了,便气的了不得,写信给抚台,要查办办差的。抚台忙传那四个办差的到辕问话。四个人据实禀明,说那香水原是可以避暑气的,而且还可以避疫气。抚台复了钦差。钦差又查问那里买的,后来听说是洋货店里买的,钦差愈加不高兴,说:“我就同女人一样,守节已经到了六七十岁了,难道还要半路上失节不成。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好人,总要想出法子来害我,到底是何居心!”
这个风声传了出去,不但办差的人处处小心,就是合省官员来禀见的,几是稍微带点洋气的东西,都不敢叫他瞧见。有天同司、道谈论公事,谈得时候多了些,忘记了时辰,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有位候补道,无意之中说了声“现在大约有一点钟了”。童子良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便把眉头一绉,眼睛一楞,说:“你老哥说的什么?兄弟不懂。”嘴里说不懂,心上却是明白的,晓得他们所说的一定是表上的时刻,便想到这些人身上一定带着有表。半天不言语,侧着耳朵一听,偏偏同他坐的顶近一位道台,外褂里面剔剔的响。童子良听了一会,便问这位道台:“你老哥身上有什么东西,一剔一剔的响?”又问:“你们众位可曾听见没有?”众人都不敢言,直把那位道台羞得耳根都红,坐立不稳。童子良还算忠厚,未曾当面揭穿,只第二天见了抚台,说:“某道人是漂亮的,但是漂亮人总不免华而不实,不肯务正。所以兄弟取人,总在悃愊①无华一路。”抚台听了,先还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某人办事不诚实,所以钦差才加了他这个考语;后来别位司、道说起,晓得是为带着表,方才付之一笑了事。
①悃愊:至诚。《后汉书.章帝纪》:“安静之吏,悃愊无华。”
钦差在济南住了十来天,所查办的事,无非是河工局里多孝敬他几万银子,没什么大不了之事。河工局送的是公款,为的是保全大局起见,钦差受了自无话说。抚台又另处送了程仪,下来便是司、道孝敬,府、县孝敬,还有些相好处的孝敬:钦差亦一一笑纳。
另外又有位平度州知州,这州官乃是在旗,名唤巴吉,表字祥甫。平度州缺,在东三府里也算得中等的缺。巴祥甫到任,已经做过五六年了,这年又得了“卓异”,照例送部引见。他身上本有“在任候补直隶州”字样,等到引见下来,又得了个“回任候升”。回省之后,上司都拿他当老州县看待,自然立即饬回本任的。回任不多几时,偏偏临清州出缺。临清州乃是直隶州。巴祥甫因为自己资格已到,不免有觊觎之心。亲自进省,托人在大宪面前吹嘘,意思想求大人拿他升补。上头尚在游移两可。这个档口,齐巧钦差来到,一连忙了十几天,就把这事搁起。巴祥甫心上虽然着急,也属无可如何。
巴祥甫有个哥哥,从前曾经拜在钦差门下,巴祥甫因此渊源,也就拿着门生的帖子前去叩见、居然传见,留下谈了半天,甚是亲热,等到见了下来,就有他的亲家,也在省里候补的,劝他送分重礼给钦差,趁势托钦差说两句好话,抚台一定答应。巴祥甫亦以为然,意思想送钦差八千银子。他亲家道:“送银子不及送东西的体面。”原来巴祥甫省城里的什么事情都是托他这位亲家替他经手的。他亲家新近亦是替一个朋友办了一分礼,就是送给一位什么大人的,后来这分礼没有收,那个朋友的钱亦就一直没有拿出来。这分礼物总共值到五吊来往银子,一齐担在他亲家身上,所以他亲家急于想要出脱,齐巧碰着巴祥甫要送钦差的礼,他亲家面子上劝他置办东西,骨子实是要卸自己的干系,因此一力撺掇。那分礼物当中,如珠宝、翡翠之类,很有两件值钱的。巴祥甫瞧了,因见亲家讨他六千,他看过六千还值,便尔应允。
但是巴祥甫的为人,是有点马马糊糊的,把礼物大概看了一遍,面子上很觉过得去,便对亲家说了声“费心”,吩咐开写礼单,即刻派人送去。不料送礼的家人去不多时,忽然赶回来找老爷,说是礼单之中有盘珠打璜金表一打,钦差巡捕说:“这是大人顶顶犯忌的东西,怎么拿这个送他?非但不落好,倘或钦差生了气,还怕于你老爷功名有碍。”巴祥甫道:“既然承他关照,我们就把表拿回来,再配一样别的送去亦好。”家人道:“小的亦是如此说,无奈巡捕老爷不准我们拿回来。”巴祥甫急了,只好亲自赶去。走到那里,巡捕拿他一味恫吓,说:“已回过少大人了,不能由你拿回去掉换。你要太平无事,除非送三千银子给少大人,托他替你想法子,还是个办法。”巴祥甫无奈,只得同他磋磨了半天,跌到二千。巡捕果然进去同大少爷说明。大少爷说:“叫他把银子拿来,保他无事。”巴祥甫只得又回来,找到他亲家,打了二千银子的一张票子送了进去,然后巡捕连表连银子,统通拿进去,交代了大少爷。大少爷又教了巡捕若干话,巡捕会意。
直等到里头传开饭,童子良刚刚坐下,只见巡捕拿了手本、礼单从外面走了进来。方才走到院子里,劈面大少爷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不由分说,拦住台盒瞧了一瞧,顺手在盒子里取出一捧东西。后里拿着,却嘴里嚷着说道:“这人真正岂有此理!他不晓得这里大人犯恶这个吗?竟其大胆,敢拿这个往这里送吗?”一头嚷,一头抢在盒子前头上来报信。其时拿手本、礼单的人已经到了童子良跟前了。童子良看了礼单,一见有金表在内,心上一个不高兴,面孔登时沉了下来,要待发作,尚未发作。不料少爷才上得一层台阶,一个滑脚早滑倒了,哗啷一声,一大捧东西一齐丢在地下,还有些珠子的溜溜在地下乱滚。看上去,有两个黄澄澄的的确像个金表,珠子早洒了满地了。童子良一见大少爷跌倒,忙问:“怎么样了?”大少爷喘吁吁的站起来,把衣服掸了两掸,也不拾地下的东西,便跑在他父亲身边,回道:“我正为巴某人送的礼奇怪,所以抢着拿了来给你老人家瞧。”童子良此时早看清是表,便发话道:“你不晓得我顶恨这个东西吗?还要拿了来气我!替我把那地下的东西扫出去,就是跌破了,也不准放在这里。”家人们答应一声,早有几个人把表抢着拿了出去,又一连两三苕帚,地下一颗珠子都扫的没有了。童子良见表拿出去,方把巡捕埋怨道:“他们说不晓得,怎么你们在我这里当差使,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也不通知他们一声,由着他们拿这个来气我!”
巡捕见表拿了出去,没有对证,方慢慢的辩道:“回大人的话:巴牧有两句说话来,本要紧禀告大人知道的;倘若巴牧没有那两句话,标下亦决计不敢替他拿上来了。”童子良忙问:“什么话?”巡捕道:“他说他这个表不是外国来的,是本地匠人自己造的。”童子良道:“怎么本地人也会造表?造出表来做什么用呢?”巡捕便按照大少爷吩咐他的话回道:“巴牧的意思,因为外国进来的表太多了,顶好中国人不买。无奈中国人有几个能像大人这相正派,不要这些东西呢。但是外国进来的多了,中国的银钱就不免慢慢的一齐淌出去了。现在也是万不得已才想出这个抵制的法子,叫自己的匠人,仿照外国人的样子造出一个表来,一样报时报刻,中间的关捩子就同锁璜一样,所以叫做打璜金表,面子上盘了多少珍珠,无非取其值钱好看的意思,所以叫做盘珠打璜金表。大人没有瞧见,那底下一面还有‘大清光绪年制’六个字,上头外国字一个都没有,真正是自己本国土造的。”童子良听了,居然信以为真,便道:“果然如此,还得说下去。如今跌碎了他的,倒辜负他这一片盛意了。”
巡捕见钦差怒气已平,便笑着朝大少爷说道:“巴某人送礼来的时候,他自己倒也很明白。”童子良道:“怎样讲?”巡捕道:“他说:‘我巴某人拿了这东西孝敬钦差,不把话说明白,钦差一定要生气的。说明白了,或者还念这片苦心,亦就包涵过去了。’巴某人还说:‘钦差是个正人,自古道,“邪不胜正”,所以不欢喜这些东西的。’如今可被他一句话说着了。表是大人犯恶的,一进了院子门,大人老远的瞅了一眼,自然而然那东西就会跌在地下跌碎,不能近大人的身。这也不怪少大人拿的不好跌碎的,暗地里自有神道在少大人手里夺过来摔在地下的。真正是‘邪不胜正’,这话是万不得错的。”童子良听了这番恭维,方才一面吃饭,一面慢慢的说道:“神道自有的。我们老太爷从前在山西做知县,凡是出了疑难命盗案件,自己弄得没有法子想,总是去求城隍老爷帮忙。洗过澡,换过新衣服,吃的是净素,住在城隍庙里,城隍老爷就托梦给他,或是强盗,或是凶犯,依着方向去找,回回都找到的。后来老太爷升天之后,老太太还做梦,说是老太爷也做了那一县的城隍了。神道的确是有的,不可不相信。”巡捕道:“像大人这样的职分,一定有值日功曹暗中保护,城隍老爷位分小,还够不上哩。”童子良把脸一板道:“这话不是可以混说的!那年陆中堂死了,他家是南方人,都按照南方风俗办的事,当天化了多少锡箔,什么望乡台、城狱门、十八殿阎王,一齐都上了钱粮。城隍庙里自从城隍老爷起,一直到小鬼土地,一齐都有烧化。人死了,头一重先要到城隍老爷跟前挂号,任凭你中堂、尚书再大点的官都逃不过的。这话都可以混说,真正瞎胡闹了!”
一席话说完,饭亦停当,方才下来,把巴祥甫送的礼物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有个翡翠搬指,很中他老人家的意,带了手上给大少爷瞧,问大少爷道:“你瞧,这搬指也不输给你丈人的那一个了?”大少爷答应了一声:“是”。童子良又看别的礼物也都过得去,便吩咐一齐收下,表已打碎,亦不追究。因此一个搬指对了他的胃口,却很替巴祥甫出力,在抚台面前替他说了许多好话,后来巴祥甫竟其如愿以偿,补授临清州缺。这是后话不题。
单说大少爷凭空得着了十二只金表,自然满心欢喜。且说他此番跟了老头子出来,人家孝敬钦差,少不得也要孝敬少大人;银子虽然也弄得不少,不过人心总无餍足之时,自然越多越好。老头子自到山东,总共收了人家若干现的,若干票子,就帐上看起来,也就不在少数。后来老头子又嫌现的累坠,于是又一概换了票子,床头上有个拜匣,一齐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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