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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是他?
垂绮!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别死!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垂绮!
蓦地,她的脑海中闯入这么一句,激烈而绝望的,生生扎到她的心尖。她不想再去想的,可是,一切却如此鲜明,一点一滴,在她拚命遗忘的时候,时不时地涌出来,占据她所有的思量。
枕侧的身影忽然动了动,继而抬头愣愣地望着床四角那几只香包发呆,无声无息,然而,她却仿佛听到了压抑的叹息。阒暗的屋里,那双眼眸也暗淡无华。
说不上是怎么一抹疼,她的心莫名地发着软,酸酸的,泪意便细细渗出眼角,滑落颊边。
边上的孙永航一震,似是被什么惊醒似的猛低头朝她看,暗夜里,只余两双眸子,在晶晶地辉映。
终于醒了!他狂喜,却又怕自己看错,忍不住手便趋前去抚她的双颊,仿佛必须要感知她肌肤的温热,他才能确定。
触手一阵凉湿,他一怔,继而像被烫了似的,手猛地一缩。那双暗淡的瞳仁里迅速浮过自厌自鄙自弃的情绪,只是一径复杂幽深地看着那双泪眼,看着看着,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手一抄,便把人整个死搂在怀里,极紧。
骆垂绮只觉头目微眩,脸就已贴上一具极烫的身躯,很烫,颈边相触的肌肤灼得如火在烧一般,她微微皱眉,想抬手,却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垂绮,我不会放开你!不会,不会……”他如此诉说着,然而眉头却紧得连自己也发疼。他不要放开她,他真的不想放开她,他更不能放开她。
看着她眼底里满满的疲惫与空茫,他怕极了,真的很怕,很怕!
骆垂绮忍着眩晕,眼前的物事开始乱转起来,她闭上眼,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走吧……”声音干涩而沙哑,像是由沙石磨过一般,擦过孙永航的心尖,开始热辣辣地疼。
再紧的力道,似乎也再抓不着眼前的人,孙永航的气力一滞,只觉一切念头都灰了。口中干涩,他吐出一句问,连自己都不抱着半点期待的问,就像是明知会死,也要拿着尖刀猛刺自己的心窝,好让自己死透了一般,“……垂绮,是不是,我们之间……再无可能?”
骆垂绮扯出一笑,黑暗里,她回望住那双曾经明锐湛亮,而此刻是如此灰暗的眼睛,“事到如今,你我还能想什么?”要她怎么答?他想听清楚她的拒绝吗?他想从此就这么自暴自弃给她看吗?她凭什么要可怜他?她凭什么还要再处处想着他?她凭什么那么轻易就让他绝情绝痛?
然而,为什么,这么答了,她却不能别开凝望住他的眼?她为什么仍小心地守着那眼底阒寂的火花?
“垂绮,你厌恶我吧?呵呵……不要说你,我自己也厌恶我自己……我什么都错了,却是什么都不想背……我是个该遭天打雷劈的人……垂绮,我孙永航此生已别无他求,只有一件,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手!垂绮,你留下来好不好?好好活着,看着我,看着我遭报应吧!看着我不得好死!好不好?”夜里,他的声音如此淡渺,如此空茫,滚过了无边的阴暗,只错落成一汪死水,平静,平静得木亦不浮!
黑暗里,骆垂绮只依稀看到他唇边的那抹笑,就像是灰飞烟灭了般冷清。
三月十八,骆垂绮的身子终于渐渐好起来了。而菁儿——那名被杜迁同来的神医救治过来的婴孩,也已睁开了眼。
许是嫡亲的长孙,孙骐与于写云到底也心中欢喜,都赶来看了,还给请了奶娘,回影苑里又添置了一名仆妇伺候。
然而,相渊自那一日遭了杜迁的奚落之后,心中对于孙永航的这位元配妻子更怀有成见,眼见着孙骐夫妇因得奉长孙而有些冷落自己女儿,言谈间便有些冷落,甚而在一回廷议时,给了孙骐一个冷钉子碰。
孙骐也不是笨人,一回冷便已觉出味儿,回府之后,对于同是有孕在身的柔姬更是百般殷勤,嘘寒问暖的,还叫了于写云整日去陪她说话,更花重金延请了宫里的御医来开些安胎被益的药方。这是三天一小补,五天一大补,一应要求,只要是柔姬想到的,全部都呈到面前,便是一时没想到的,孙府中人也巴巴地琢磨着替她想了,再至周全。
几日过去,于写云原也非常喜欢这个酷似儿子小时的长孙,但因为不喜骆垂绮,又加之相家的势力,再想着柔姬也已有身孕在身,便也渐渐把心思折过来,对于孙菁这个三房的长孙置于一边冷淡了。
府中下人哪个不是有眼色的,一见爷们如此,他们更乐得躲懒省事。只得历名担着,才不至使回影苑里空了人。
骆垂绮自醒来看过婴儿第一眼后,便将什么心事都抛在了脑后,一颗心全扑在孩子身上。看着他那双俊逸灵动的小眼珠子溜溜地转,她便觉一身的伤痛尽皆退去,只盈了一身的满足。
她的孩子呵!她的骨血,她十月怀胎,她痛血痛骨生下的孩子呵!她摸着孩子软软的胎发,手间满是稚嫩的触觉。这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的命!
溶月原本有些担心,在看到她逗弄孩子时满心满意的欢喜时,溶月终于安下一颗悬得都有些发疼的心。小姐……还是比较适合过着这种平静而安稳的日子,虽然不幸福,可终究安妥。唉……
其实,她一直不懂,航少爷明明是负了小姐的,却为什么仍夜夜守在窗外,望着小姐与小公子,时而傻笑,时而黯然,看到小姐笑了,他的目中是如此欣羡,然而这么种种,他却只是守在窗外看着,悄悄地躲在一边,无声无息,不像个活人。若非她为着替小姐去催药,她根本就不会发现那抹隐在花树后的影子,或者,伏在瓦上的人影。
她也一直不懂,为何小姐明明绽出笑意的脸,却会在不经意的一辗一转间,有抹神伤泻在眼底,一闪而过,却是真切的存在。小姐的笑,其实愈来愈淡了,那种淡透着经久不化的痛涩,这痛涩,使得笑意是如此的牵强,如此的不堪一击。现在的小姐,安妥地过着日子,却已不再幸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比及柔姬这边的热闹与喧嚣,回影苑一直是清寂的,淡淡地,只是萦绕在小姐与航少爷之间,让人捉摸不透的牵念。
小公子慢慢长大了,会缠着要人抱,也喜欢在地上乱爬,时而夹几声拙嫩而逗人笑的唤声,“呀呀”是饿了,“嗯哪”是要人抱了,“啵啵”是吵着要下地了……
溶月记得,因为这些,小姐似也终于走出了那最初的万念俱灰,慢慢地,将全副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开始教他说话,简单的,一次次逗着他开口。
小公子食量很大,甫一出生,因为骆垂绮大病体弱,血气亏损,根本无力照看,是以一直由奶娘喂养着。而后,那奶娘却因为自家有个孩子,加之孙骐于写云等也都冷淡了骆垂绮,是以,对于孩子的照看并不上心。因此,更多的时候,都是骆垂绮与溶月亲自去市上购了些牛身上挤兑的奶水来喂。因为小孙菁胃口特好,往往每天都要去买个一大桶来。
就在小孙菁开口能叫出个“娘”的时候,天都迎来了乾定四年的第一场大雪。雪漫天漫地地飘着,才不过半个时辰,满院里已是皑皑积覆,一派银妆。
天阴沉而灰暗,檐上早挂了几柱冰棱,尖锐锐的反着光,映得天候更冷。整一都城的大道街巷里,早瞧不见人影。
然而偏就有一个人影,拉了头黄牛,裹着斗篷,逆着风雪一步步往孙府里赶。边赶还边骂:“娘的!这天!再隔个一天下不也成?偏偏就等着老子来入套……”他骂着,又把牵着黄牛的绳子往前拽了几拽,“死牛!走快点行不!要不看在你还能挤点奶出来!老子早剁了你吃肉了!还不给老子走快点!”他又骂又踢,赶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踢几下黄牛,黄牛吃痛,“哞哞”地叫几声,更惹来一顿骂。
风雪恁大,几翻吹掀了赶牛人的帽子,这一回,风一猛,将帽子吹翻在地,赫然露出一张粗犷霸气的脸,居然是项成刚!
项成刚回头恼怒地瞪了眼帽子,气头一起,也不再管,只往前拽着牛顶着风雪走。好容易赶到孙府,也不敲正门,直接往斜里一条巷子里一穿,来到后门处。
“啪啪啪”拍了许久的门,拍到项成刚心头火势愈猛,才有一丫鬟裹着棉袍跑着来应门。那丫鬟一见是去年年里送来过些獐子虎皮的项成刚,马上收起面上的不耐烦,小心赔笑着让进屋里。
项成刚冷瞪一眼,也不理,直接拉着牛就往西苑走。那丫鬟见着怔愣,却也不敢阻拦。
直走入回影苑,项成刚正好瞧见溶月端着一个炭盆出来,想拿扇子扇旺,而里屋,骆垂绮正忙不迭地哄着正哭闹不休的孩子。
项成刚一愣,随即有些开怀地一笑,连忙甩了手中的牛绳,几步跑上前便接过溶月手中的扇子,“哈哈,还不到一年,都活蹦出个大胖孩子了!”
溶月与骆垂绮听着他的声音俱是吓了一跳,继而又有些好笑,溶月嗔了他一句,“这大雪天的,你来做什么!”话这般说着,倒也忙给他拍着身上的雪。
项成刚也跺着脚,将身上的斗篷耸了几耸,将雪花抖去。“还不是为着姐姐!去年年里瞧见姐姐大了肚子!我回山上问了些婆娘,都说产后需要仔细调养。还有一个曾经是三代做郎中的兄弟说,黄牛乳最是滋补,大人小孩都好!能从小喂着就更好!喏!”他一指牵至院落里的那头黄牛,“这头黄牛就是我打小选的好种,还叫老菜头给杂七杂八地喂着什么草根树皮的,说是药牛!这牛乳可金贵哩!”项成刚说着,边朝溶月傻笑着,又朝里头的骆垂绮点个头。
溶月心头发烫,满怀都是感激,只盈盈望着他,“多谢你!这大雪天还赶着送来!”
“成刚,既来了,还不快进屋坐一会儿!何必在外冻着?”骆垂绮心中也存了感激,心中又感叹溶月终觅良人,总是安慰。
“哈哈,姐姐,这娃娃是男是女?”项成刚也不顾忌,大着步子就进屋里坐下了,眼瞅着她怀里那个粉嫩嫩的小娃娃头,心中感觉有趣极了,不由伸出手逗他,“娃娃!来,给叔叔香一个!告诉叔叔,你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
一旁的骆垂绮与溶月听了都撑不住笑了,“是个小子,叫菁儿。”骆垂绮裹了裹孩子身上的锦裘小袄,“来,菁儿,这是你项叔叔,好好认认啊……”
菁儿黑溜溜如墨珠的眼睛直直地瞅着项成刚,一眨不眨,似是被吓住,随后不知怎么地触动了他,突地“咯咯”一笑,“……娘,娘……姨,素……呀咯!”咿咿唔唔地喊了阵,双手竟朝着项成刚张开了,意思要他抱。
项成刚倒是讶了会儿,这才笑道:“喝!这是个小子,有种!见了我这模样也不怕!我在山头上早吓哭过几个娃!嘿嘿,难得这小家伙竟让我抱呢!”他满脸都是笑,看了看自己身上,将外袍一下脱了,这才抱过小孙菁,逗着他玩,“嘿,小子!胆色不错!叔叔下回给你做件小虎皮裙!呵呵!”他瞅着小孙菁“咯咯咯”地笑,忽然抬头望向溶月,眼神中难得认真了一回,然而却不说什么。
溶月一怔,目光便开始闪避。项成刚瞅见,隐下一叹,也便不再做声。倒是骆垂绮,在一旁瞧得分明,心中沉沉,也定下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