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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准备在乡间买一处馆墅或庄子,开始他们新的安居生活。……唉,想不到我见这五十两金子动了心,起了个谋财害命的歹念……”
“黄掌柜,我再问你,你为何不坦率地告诉万茂才你在钱财上遇到了严重挫折,迫切需要借用一下他那五十两金子。同行间本应有个互相共济的规矩。万茂才他完全有能力,也完全有气魄借给你这笔钱。”
黄掌柜嘴唇动了动,但舌头盘了结,没吐出声音来。
狄公见状也不追问下去,换题问道:“还有,黄掌柜你身材瘦小,且老态已出,你是如何将那尸体搬挪到山坡上的茅棚里去的?”
黄掌柜暗吃一惊,心中叫苦,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慢慢地但口齿清晰地答道:“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哪里来的这般气力,想来是一时吓坏了,只知道必须尽快将尸体藏起来。我先将尸体拖进花园,再从花园的角门拖到树林里,然后一步一步拖到那茅棚里。当我回家来时,我差不多都累死了。”
他不停地擦着汗,镇定而冷静地说道:“老爷,我为了钱财,害了人命,我愿以贱命相抵,我伏法认罪,死无怨言。”
狄公瞥了黄掌柜一眼,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或许没有想到如果你真的杀人抵了命,那你的家财将全数缴官。你的儿子不能继承你的家财,因为他是一个呆痴。按照律法,呆痴不可继承财产。”
“什么?”黄掌柜惊叫了起来。“你说我的儿子是呆痴?”
他的两眼露出近乎垂死挣扎的凶光:“你依凭什么断我的儿子是呆痴?他头脑虽比一般人迟钝些,但毕竟只有十九岁,等再长大一点,无疑会聪明起来。”
一阵神经质的狂怒和激动之后,黄掌柜瘫软了下来,他声音颤抖着说:“老爷可怜小民,替我做个主。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已年逾花甲,如风中之烛。老爷倘使不高抬贵手,我的儿子从此便存站不起。全凭老爷天良扶持了。”说着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
黄掌柜抬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睛,仰望着狄公严峻的脸,几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狄公露出了慈颜,温和地说道:“你在牢狱期间,我将亲自过问你儿子的健康和前途。黄掌柜,我绝不食言。但是我们现在不采取适当步骤,他会招惹更多的麻烦,带来更大的不幸。我认为唯一的法子是先将他监禁起来,但不会关很长。两天前,他从你的药铺出来碰巧遇到了刚从蓝掌柜当铺里出来的沈云,就是万茂才想娶的那女子。你的儿子神经错乱,一把抓住沈云,口里‘心肝肉儿’地乱叫。万茂才劝开了他,但这件事在你儿子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昨夜,当万茂才来你家时与他可能碰巧撞上了。于是我断定是他杀了万茂才,也是他把万茂才的尸体背到那茅棚去的。他身材高大,气力很大,你无需帮他一点忙,你只是在后面跟着,因为你不放心。”
黄掌柜绝望地瘫软在地上,白纸一样的脸上一道道的皱纹凹陷得更深了。他慢慢缓过了气来,挣扎着叫道:“天作孽!天作孽啊!”他终于哭出了声来。
狄公见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安慰道:“黄掌柜休得过于悲痛,本官自会替你做主。还望你将那夜之事细说一遍本末,解消本官许多狐疑。”
听了狄公这番话,黄掌柜心里稍稍落实,遂慢慢说道:“倒是老爷提醒,否则小民也感十分的蹊跷。难怪那两天他一直在念叨那女子。明天晚上我一点没见他有什么异常,傍晚我还带他去林子里散了步,他兴致很高,还逗弄树上的猴子哩。他和侍仆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他先上床睡了,因为他非常容易疲劳。我吩咐侍仆我将独个在书房里吃晚饭,要他另外给我预备一分冷餐糕点,并叫他先去睡了。
“万茂才来后,我约他在书房里共进晚饭。席间我谈起想借他五十两金子的事,他一口应允,说这事有何难处,还愁摆布不开,劝我不必将这些小事挂在心头,又说如果五十两不够的话,他准备写一纸文书去长安,嘱他家账房再汇些来。我说够了。他又说等我什么时候发了财再还他不迟,分期还也行,至于利息就算作我帮他用铡刀割去小指尖的酬谢。天下哪有万茂才这样的好人。他喝了一大杯酒壮壮胆,接着我领他到了花园一角我制作新药的小屋。万茂才试了试铡刀,又看了看刀上的铰链是否紧固,于是仗着酒兴把左手放平在铁砧板上,闭起了双眼催我下铡。我正在调整刀距,只觉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胳膊,说‘这坏老头抢走了我的心肝肉儿!’我的儿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大铡刀‘当’一声落下砧板,一刀切去了万茂才四个手指。万茂才一阵剧痛,惊叫一声晕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我慌忙去找止血的药粉,我的儿子竟又抡起石头碾钵里的石杵向万茂才的头上猛砸去……”
黄掌柜痛苦地望着狄公,喃喃说道:“那可怕的月光!明亮的月光照进了我儿子的卧室,卧室的窗口正对着花园。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从窗口里看见我和万茂才正在花园里。月光常使他精神恍惚,而他竟认出了万茂才!这孩子自作孽,不可活!不如死了干净!”说着又哽噎了,气喘咻咻,满面惨容。
狄公忙道:“你的儿子尚可酌情超豁,律法赦免神态失常的人。但得先关押一段时间。黄掌柜,现在你可以静下心来将你知道的所有参与偷运走私的人犯都开列出姓名来。顺便也问一声,你隔院那个蓝掌柜是否也在其中?”
“哦,不,你怎么会疑心到他?他从来没有参与这腌脏的勾当。”
“我听说他经常去江夏做生意,一年有两三个月住在那里。”
“蓝夫人胸襟很窄,妒忌心重而偏偏蓝掌柜又是风月饿鬼,两口难免时常合气。他在江夏偷养着一房侍妾。”
“噢,原来如此。”狄公不由轻松地笑着,又吩咐道:“黄掌柜,你写完走私案的姓名后再将万茂才不幸事故的详情备文签押,我要派驿使星夜将这两份案卷赶交刺史,申报朝廷。我将在案情的呈本里加上要求宽恕你的意见,指出是你主动向本堂提供了这起重大走私案的全部秘密,我相信这会大大减少对你的判刑期限。我会让你的儿子经常来牢狱探望你,并注意对他的积极治疗。”
狄公转过脸来吩咐陶甘:“你将黄掌柜带下去,为他提供一应笔墨纸砚,传言牢狱上下务要宽待黄掌柜。并传我的话去,将那冤屈了几个时辰的蓝掌柜释放回家,好言安慰他一番。再叫衙司备办上好的衣裳棺谆厚葬了万茂才。最后写一封信去江夏县通知洪参军、乔泰、马荣,说走私案已经破获,叫他们三人明日整装回汉阳。”
陶甘办完这些事回来时,狄公正站在窗户前,反剪着双手欣赏花园的景色。花园里种着好几株香蕉树,他指着一株已经累累结实的大香蕉树说:“陶甘,这棵树上的香蕉已经熟了,告诉管家摘几串到衙院后的凉轩去,明天一早我要送几个给那猴子吃。”
太子棺柩
兰坊是强大的唐帝国西北部的一个边远县份,毗邻突厥羁縻州。自太宗皇帝平突厥,西北诸蕃稍稍内属,朝廷将其部落列置州县,贡赋不上户部,声教宣化,德泽优渥。然羁縻诸州时有叛唐者。故西北边境屡有征战,边州都督负有守卫大唐国土,保护境内臣民生命财物的重任。
此故事发生在狄公任兰坊县令的第二年冬天。当时边境上狼烟正起,突厥叛军正向西北边境大举进犯,战争迫在眉睫。狄公依凭智勇,一夜之间排解了两桩疑难。
狄公为兰坊几万百姓过冬粮食的事来到大石口县,向匡县令筹借。不料大石口县正处西线战事的前沿,两日来战火纷飞,兵车辚辚,都督统率军队正顽强地抵御着突厥叛军的进犯。官道上只见铁轮马车轧轧奔驰,向西去时运载兵需辎重的补给,回东来时则装满了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
匡县令在衙厅设便宴款待了狄公,席间还请来了两名歌伎侑酒。一个名唤蔷薇,一个名唤茉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狄公见那茉莉眉间眼梢隐隐有难言之苦,强颜欢笑周旋在酒桌上为他们助兴。
桌面上虽不乏鱼肉菜肴,却没有米饭。只有红薯、芋头权充主食。——自从西线开了战事,都督府军粮食征办十分严紧,故不仅兰坊,便是这盛产大米的大石口县同样粮食短缺,尤其是大米,几乎一粒都看不见了。
晚宴罢,狄公沮丧地回到西城的宾馆住处。他打算明日便回兰坊,来大石已三日,借粮之事一筹莫展,看来只有别想法子,另辟蹊径。且三日来又连连咳嗽多痰,这大石口一路肺痨病正在蔓延,莫不是自己也传染上了?他心里不由忧虑重重,只巴望明日雪霁,官道上军车不挤,凌晨便赶紧动身。从大石口回兰坊还需整整两天的路程。
因为马车一时雇不到,他只得步行(马车大都被军队征用了)。县衙大门外寒风凛冽飞雪乱舞,一阵阵寒气直透脊梁,狄公不由将身上皮袍往紧的裹了裹。刚待转上大街,歌伎茉莉后面追了上来,要求与狄公同行。她说她就住在西城的一条巷子里,正可陪侍狄老爷一程。
一路上只见马车一辆接一辆横冲直撞,狄公和茉莉有时不得不紧挨着身子,专拣大街屋檐下行走。从西线运回的伤兵愈来愈多,有的一身是血,有的疲惫不堪,不时可听到他们愤愤的咒骂声。
茉莉指着小巷深处一幢破旧的木门说道:“奴家就住在那小屋里,狄老爷不停咳嗽,莫不是受了寒凉?将随我进屋去沏碗姜片茶喝,热热身子。”
狄公婉言推谢:“馆驿不远了,过两条街便是……”说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茉莉不由他分说,强拽着他的袍袖进了那小屋。小屋内果然十分暖和,屋角烧着一个火盆,炭块正闪烁着红火。狄公见小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破木床上枕衾被褥很是肮脏,一幅打了补钉的蓝布帘将小屋分隔成两半。
布帘后发出一声婴孩的哭声,茉莉恭敬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片茶,红着脸说道:“这里不比衙厅乐坊,狄老爷委屈将就。别看我们在酒席上披红著绿,那衣裙钗簪都是乐坊借的。”说着一把将布帘拉开,抱起那婴孩便大刺刺解衣喂乳。
狄公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虽有点呛辣,却十分得味,不觉“咕冬咕冬”喝了个罄净。
“你的儿子多大了?”狄公将茶碗搁在桌上,温悦地问道。
“才两个月,唉……”茉莉无限委屈地叹了一口气。
门外传来梆子声,茉莉侧耳细听。
“狄老爷,已经午夜了。”她颤抖的声音里闪出一丝寒意。
“周大都督要发动反攻了。倘若天亮以前还不能摧毁突厥的骁骑营,他们便可长驱直人。茉莉,我看你还是赶快带着儿子去东边葫芦镇躲避一阵吧。不然倘有个山高水低,如何向孩子父亲交待。”
“孩子父亲?他……他……”茉莉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声音哽咽,满脸愁容。
“他怎么啦?”狄公感到茉莉一腔苦水没处倾倒。“孩子他父亲怎么啦?”
“他……他天一亮便要被砍头了!”
“砍头?!”狄公吃一大惊。“他犯了什么王法?”
“我丈夫是军营的一个校尉,他……他是冤枉的。”
“他究竟犯了什么王法、军法,要被砍头?”狄公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