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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陶甘便将郭掌柜请来衙舍。
狄公问郭掌柜道:“上次你曾说起陆明死后两眼向外凸出,当时你感到疑惑。又说一个人当他的后脑勺受到猛击时可能会出现这种征象。后来陆明的兄弟装殓前与死尸穿衣时竟也没有发现后脑勺的伤口吗?”
郭掌柜苦笑地摇了摇头。
“老爷,如果用一块厚布包裹了铁锤猛击人的后脑的话,那就不会留下伤口,更不会流血。”
狄公点头,又说:“如果我们验尸,我想那被击碎的后脑壳必定会显露出形迹来。但如果陆明死于中毒呢?如蓝大魁那样,那么,验尸还能看出这一点吗?要知道死尸已经下葬五个月了。”
郭掌柜答道:“如系中毒而死,即便尸体已经腐烂,从皮肤和骨殖的颜色仍能发现其中毒的痕迹,这并不比后脑壳寻到伤口更难。”
狄公沉吟半晌,反剪了双手,在衙舍里踱了十几来回。突然他停住了脚步,说道:“我要开棺验尸!”
陶甘惊道:“老爷要开棺验尸?老爷可知道开棺验尸的结果?倘若开棺后找不到陆明被害致死的无可辩驳的证验,那就得引咎辞职。因为这亵渎了圣洁的坟墓和死人的尊严,罪孽最大,律法裁处最重。如果那时再有人上本告你有意诬陷陈宝珍,恐怕老爷丢了乌纱帽还是小事,保不定连性命也会赔上。这又何苦来?”
狄公决心已定,言辞坚决:“我愿冒这个风险!你们不必再行劝说。明日未牌时分,去北门外陆明坟墓开棺验尸。”
第二十章
二十日午后,州城荒僻的北门外突然车水马龙,一片熙熙攘攘。听说刺史老爷要在北门外的坟场上开棺验尸,看热闹的百姓吃了午饭都拥出了北门,挤在一座已经掘开的墓穴旁,有秩序地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墓穴旁搭着一个简陋的席棚,棚里临时搬来了案桌、凳子。棚外两条长凳上搁着一口黑漆完好的棺木,外面粘着许多泥土。棺木前的雪地上铺了厚厚的芦席,郭掌柜正蹲在一个火炉旁使劲地扇火。
狄公坐在棚里案桌后的一张靠椅上,乔泰、马荣侍立两边。陶甘正围着那口棺木细细地察看着。
轿夫将陈宝珍抬到那座被掘开的坟墓前停下,抽了轿杠、掀开轿帘,让陈宝珍下来。陈宝珍拄着竹杖步履艰难地走向席棚。当她看到被掘开的墓穴,不由踉跄了几步,慌忙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狄公用惊堂木在那张破旧的案桌上狠狠一拍,那声音在这寒冷的荒野里,听起来尤其清脆响亮。
“少间本衙就要对陆明的尸身开棺验检,此刻尸亲陆陈氏已到案。本堂开棺验尸倘若一无所获,甘受律法制裁。”
陈宝珍突然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哀求道:“老爷是一州之主,百姓父母。恕我愚顽无知,屡次冒犯冲撞。可怜我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孀妇,我不得不要保护自己的名节,也要保护蓝师父的声誉。正由于如此,我已受到了老爷五十鞭的惩罚,想来这也可抵了小妇人之罪了。事到如今,正可完了,我恳求老爷千万不要开棺,让我那可怜的亡夫的灵魂得以超升。不然,我更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日黄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见夫君。”说着双膝一屈,跪倒在狄公面前,又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她给了狄公抽身退步的最后机会。
狄公心中微微一惊,冷冷说道:“本衙决意开棺验尸,倘若无获,尸亲可以据实告我。此刻莫要花言巧语,罗唣不休。本衙没有十二分把握是决不会贸然下令开棺验尸的。”
狄公大声对衙役命道:“开棺!”
两名衙役用凿子撬进棺盖,用铁锤猛敲了几下,棺盖轧轧作响,很快启起了所有长钉。另两名衙役上前帮助将棺盖放在长凳边。四人用手巾将嘴鼻遮得严实,一面伸手进棺去将陆明的死尸搬了出来,放在地上的芦席上。——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有的捂住了嘴鼻退后,有的则延颈向前张望。
郭掌柜在尸体旁安放了两个白瓷香炉,里面点燃了香。他用白纱巾将自己的嘴脸裹严实,换过一副白纱手套。衙役递上热水手巾,郭掌柜用手巾将尸体轻轻拭了,然后开始细细检验。周围所有的人——当事的狄公和陈宝珍,不当事的看热闹百姓——都全神贯注看着郭掌柜熟练的动作。
郭掌柜在尸体的后脑勺细细看了半日,摇了摇头,又用银棒撬开尸体的嘴,并仔细观看了腐烂的皮肉下露出的白骨。
狄公的脸变得灰白,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最后,郭掌柜站了起来,在热水里洗净了双手,说道:“禀报老爷,陆明尸身并无一点施暴的痕迹,也非中毒身死,因而完全可断定系死于疾病。”
陈宝珍冷笑了几声,正待嘲讽狄公,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
“杀了这个狗官!他玷污了圣洁的坟墓。”
“撕下这狗官的官袍,包裹无辜受辱的尸身!”
“将陆陈氏释放了!”
一片叫嚣声中,狄公稳步走出席棚外,脸色严峻。他说:“我将信守自己的诺言。”
他命四名衙役将陆明尸身重新装入棺木,埋入坟墓,合了墓门。于是上轿回衙。陶甘留此料理一应善后事宜。
深夜,狄公及他的三名亲随都没有去睡,围坐在阴冷的衙舍里默默相对。火盆里的炭都烧成了白灰,谁都没有留意到。案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定,宽敞的衙舍笼罩着一种悲哀的气氛。
狄公终于开了口:“倘要从目下的绝境中救出我们自己,只除是意外发现新的证据,并且就在这一两天之内。”
突然一阵敲门声,衙役进来禀报说叶彬、叶泰兄弟叩见老爷。狄公十分惊讶,忙传命叶氏兄弟进衙舍说话。
叶彬扶着叶泰慢慢走进衙舍,狄公忙让坐。叶泰的头和双手都缠着绷带,他脸色发青,身子极是虚弱。
叶彬道:“老爷,今天下午,四个农夫将叶泰从东门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个农夫看见他躺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后脑勺严重击伤,便将他背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上他才恢复了知觉,于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铺子里。总算没折了一条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叶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泰哭丧着脸,声音微弱地说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赶,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击了一下后脑勺,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叶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达元!是你将于康和廖小姐幽会之事吐露给他的吧?”
“老爷此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于康、廖小姐暖昧之事,并非我透露于朱员外,恰恰是朱员外自己最先知道——他亲眼见着他们两人干的好事。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别人。一日,我去朱员外家,在房门口忽听见朱员外在房里大骂于康,说他狗胆包天竟敢白日里在他房中与廖小姐幽会。管家通报了我来拜访,我走进房里时,他却十分平静,于康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照样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有不快之事。”
狄公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但你却利用偷听来的秘密去讹于康的钱财。好在老天已惩处了你,以后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堕落,更不许去那赌窟、妓馆了!”
叶泰沮丧地点了点头,叶彬站起向狄公拜谢告辞。狄公送叶氏兄弟到衙舍门口。
第廿一章
第二天整个州城沸腾了,愤怒的百姓成群结队拥向衙门吆喝、叫嚣,辱骂州衙官吏,士卒也不敢上前劝阻。
早晨狄公骑马去旧校场遛了几圈,旧校场上的人群高声辱骂“狗官”、“昏官”,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掷。狄公只得灰溜溜返回衙院,紧闭了州街大门,整日不出。
陶甘、马荣、乔泰三人则陪侍着狄公,寸步不离。只是彼此都心情阴郁,缄默不语。
狄公开始料理辞职的一应善后事宜。乔泰、马荣虽不甘心狄公就此丢了前程,整日外出寻访陆陈氏的线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骂狄公,哪里还能顺利勘查,故也只是空手而回。唯一使狄公开颜欣慰的是狄夫人从太原来了家书,报道老岳母的病已痊愈。目下三位夫人正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来北州任所。信中还问狄公需要她们从太原带些何物来北州。狄公看罢,不觉心酸。他明白倘若陆陈氏之案日内没有意外的突破,而陆陈氏又递状告到河北道黜陟大使署上,恐怕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了。
第三天一早,北镇军诸路兵马都统来了一封紧急公函,公函说连日来北州暴徒千人骚乱边庭,地方治安太坏,都统为之深表忧虑。他警告狄公,倘若几天之内不将民风整肃、法纪严饬,边庭万一出现不测,圣上震怒,狄公可要人头落地,殃及九族。狄公看罢公函,汗如雨下,忧心如焚。
他心里明白,此际他倘若再不站出来向北州百姓宣布自己的辞呈,交出印玺,摘下乌纱,北州的百姓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命陶甘撰写一纸告示,拟定明日早衙当堂宣布辞去刺史官职,上表吏部,戴罪待命。
他又对马荣、乔泰说:“此刻你们不要来打搅我的平静,中午可来衙舍将我签押的辞呈复写了到州城各个角落张贴。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辞官,秩序必会安定下来,愤怒的群情也会顿时平息。”
陶甘、马荣、乔泰三个忠心耿耿的亲随不禁抱头痛哭。狄公一旦辞官,卷席担囊回乡,他们三人也只得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又想到洪亮的惨死,不由更添了三分悲伤。
狄公转出街舍,回到府邸。——自从三位夫人启程去了太原,狄公还是第一次回到府邸。狄公唤管家备下高烛纸马、礼盒信香及三牲福物、酒馔果品,随他去家庙祭祖。
狄公祭毕列祖列宗,从庄严肃穆的家庙回到衙舍,心情反觉舒坦,平静。“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既然是自己招来这件无端的大祸,他当然只得束手待命,寄望于皇天后土和祖宗荫德了。此刻他只求丢官莫丢命。他想起圣上颁赐给他的一封帛书,那是圣上御笔撰写的一首赞词,赞美狄公在蓬莱县的出色成绩。他盼望凭这御笔帛书的护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可以苟且到晚年的家产。
第廿二章
狄公用钢火签将火盆里的炭块挑了挑,让火苗升上,又拉过一张靠椅坐下,将手伸向火盆上不住地搓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了,狄公抬头见进来的是郭夫人。他礼貌地说道:“郭夫人见谅了,你大概也已听说下官已经提出了辞呈,乌纱帽已摘下,保不定哪天被戴上大枷押去京师刑部受审。此刻你有什么事禀告,可径直去找陶甘,或值房书记。”
郭夫人低眉垂手,沉吟不语。半晌她轻启樱唇,说道:“听说了狄老爷要辞官,我们心中很是不舍,我丈夫要我来向老爷表示谢意。”
“谢意?倒是我应向郭先生表示谢意,下官在北州任职时间不长,却承蒙你丈夫不少帮助。”
“那么,我呢?老爷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你的帮助?——你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深深感佩,但是如今我自己已是一个罪人——”
狄公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闪过心田,忙问:“你一个女子又能帮助我什么?”
郭夫人抿嘴一笑,说道:“你们男子大多粗心,哪里知道女子的心机?难怪乎狄老爷识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