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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侃闻言立刻吃了一惊,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且将我所知道的先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滕侃点了点头,两手颤抖着捧起茶盅,想要送上唇边,却不料失手泼翻在那镜亮的云石茶几上。
“今天午后我来拜访你时,”狄公开始说,“我立即留意到你身体不适,心情显得烦躁不安。后来我向潘总管问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可是他说你今天早上还是好端端的。这样,我就明白了你一定是在我到达之前,很可能就是在中午,受到了某种沉重的打击。我记起当你的管家向你问起尊夫人时,你回答说,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接到她姐姐的口信到乡下庄子去了。然而管家说她的房门却是锁着的,这就使人难以理解了。尊夫人离开时,为什么要锁紧了屋门呢?她走后侍婢自然要去她房间整理打扫,你又为什么阻拦她们呢?同时管家告诉你说,尊夫人房里的大花瓶打碎了,你听后竟无动于衷,一味镇静。潘总管后来告诉我说,那只花瓶是你最珍爱的宝物。这就又清楚地说明早已出了比打碎花瓶更为严重的事。这样,我就断定午休之时尊夫人在房间中一定发生了意外,这个意外一直压在你的心头,使你神情麻木,忧心忡仲。当时,我作为客人。一时也不便多问,放也没有进一步去想这些事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滕侃低下了头来默默无语。
狄公继续往下说:“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饰。这些首饰是一个乞丐从一个女人的尸体上偷来的,据那乞丐说,尸体躺在北门外的沼泽地里。首饰中有一副耳环,上面雕着银莲花,盘绕着金丝,镶嵌着宝石。这些装饰价值连城超过银莲花本身几十倍。显然,这很莲花定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我担心这副耳环正是尊夫人的,因为听说她的名字就叫银莲。当然,我不能肯定这城里再也没有叫银莲的女人,但我联系起你焦虑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离去,我疑心这中间有着某种不祥。
“正当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你派人到飞鹤旅店来寻我。我猜想你准是找我来商量此事。但我觉得,我在见你之前必须查问到更多的线索。因此,我才急急忙忙从后门离开了那家客店,并找了一个人把我带到那个沼泽地。我对尸体进行了检查,毫无疑问,她是一位贵妇人,身上没穿衣服说明她是在床上睡眠时被杀害的,很可能就在午睡时间死的。沼泽地离衙门后院很近,所以我就断定这具尸体正是尊夫人——她在房间里午睡时被杀害了。天黑之后被搬移到了沼泽地。因为沼泽地晚间人迹罕至,你的后院又有一扇不为人所注意的角门,出角门是行人稀少的后街,这样在搬移尸体时也不容易被人发觉。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对!对: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只是…”
狄公摇了摇手,打断了滕侃的话说道:“在你进一步讲任何事情之前,我有言在先,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不过,你不能指望我徇着私情,违着律法。假如你想对这件人命案作出什么说明,摆出什么事实,我都非常欢迎。将来一旦被传到大堂作证,我将引用你的话作为依据,解释案情,以利早日勘破,未知你意下如何?”
“我完全理会你的意思。”滕侃以一种干涩而平板的声调说道,“你知道,这是桩可怕的案子,一定要打到刺史大人那里。狄年兄不妨再宽坐片刻,让小弟将这内情全部吐露与你。然后你再站在小弟的地步替我想想法子,提出你的建议,这就是对小弟最大的帮助了。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杀死拙荆的正是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杀死尊夫人?”狄公暗吃一惊。
滕侃往太师椅后靠了一靠,沮丧地说:“要回答这个问题须从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说起。”
“看你年纪尚不到四十,尊夫人可能也只是廿五上下,为何要说七十年前的事呢?”
滕侃矜持地点点头,说道:“年兄留心军事的话,总会听说过滕国尧的名字吧。”
“滕国尧?”狄公紧皱了眉头,想了一想,答道,“嗯,象是有个将军名叫滕国尧的,很是骁勇善战。太宗皇帝讨平西戎的一次大战中,他冲锋陷阵,威名大震,朝廷很是嘉奖。但班师回朝时,他却突然退了军职,因为是……”狄公突然停了下来,吃惊地看了滕侃一眼,“老天,那滕将军莫不就是你的祖父吧?”
滕侃点点头。
“他是我的祖父。允许我简略地再说一下你刚才待说而未说出口来的话。他所以突然退职是因为他在一时精神狂乱下,把他的一位亲密的副将杀了。尽管后来朝廷赦他无罪,但他当时必须辞去将军之职。”
书斋里寂静无声。半晌,滕侃又开了口:“我的父亲始终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祖父的这个病有隔代遗传的可能!八年前,我和银莲结了婚,婚后我们相敬如宾,非常幸福,彼此间推心置腹,矢忠不渝。我不喜交际多半还是由于银莲待我太好的缘故,我认为象我们这般的恩爱夫妻世间不多。七年前有一天,银莲发现我失去了知觉,躺在地板上,她急忙把我扶到床上。我恢复知觉时,却有些奇怪的记忆在我心头掠过。我似乎从未感到如此兴奋过,虽犹豫了一阵,我还是把那些犹如梦幻的奇怪的记忆告诉了银莲。原来我失去知觉时,我梦见自己亲手残忍地杀了一个人,并对此感到扬扬得意。我意识到遗传性的灾祸已经降临到我的头上,祖父的幽灵时时出现搅乱我平静的心。我坦白地告诉银莲,我已经得了这个可怕的病了,她却这样年轻美丽,她不能继续与一个疯子生活在一起。我考虑到对她的责他就想写封体书给她,尽快安排与她离婚。”
说到这里,滕侃双手掩面,悲声哽咽。狄公深表同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人。滕侃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后,又继续讲下去:“银莲坚决拒绝离婚,她说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她不能抛弃我,况且我得了这个倒霉的病。她说我真是染上了这个病,仍将仔细服侍我,使我不致发生任何意外。同时,她又竭力否认隔代遗传的说法。她说她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我一旦休了她,她就自杀。最后我只得让步了,你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我们没有孩子,也决定不要孩子了。两个人从此就对月赏花,吟诗作对,互相唱酬了此一生。你如果也看出我有点甘居寂寞的话,恐怕也会理解是什么原因的。”
狄公默默地点了点头。听了他的这位不幸的同行如此一番伤心的话,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滕侃继续说道:“四年前,我第二次发病,两年后,又发了第三次。在第三次犯病时,我处于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状态中。银莲不得不用汤药来灌我,生怕我出什么可怕的意外。她对我的忠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时犯时好,她常为之心事沉重。后来,就是上个月,发生了一起奇异的事。这件事使我失去了这种最后的安慰,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着那四扇高大的朱红漆屏说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望全粉碎了,我从此走散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这四扇漆屏,半晌无言。闪烁不定的烛火照在雕镂精细的漆屏上发出奇妙的光辉。
滕侃闭了一会眼睛,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年兄请来先把这四扇漆屏仔细看了,我再与你讲述一遍这漆屏的故事。这故事的内容我在睡梦中都能够背得出来。”
狄公站了起来,走到那漆屏前细细观赏。见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着一幅精致的图画。画面上镶嵌着金银。翠玉、珍珠、玛瑙,无疑是一件珍贵的古董。
滕侃的声音变了,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在讲故事:“这四扇屏风和其他的屏风一样刻画着一年四季。左边第一扇的景色正是春天。一位年轻的书生在一棵虬蟠古松下伏案瞌睡。他的书童正在一旁为他煮茶。书生梦见四位风流窈窕的女子,他爱上了其中最美丽的一个。
“第二扇描绘的正是夏天的风景,夏天是人的抱负成熟的季节。这位书生已长大成人,正骑着马上京赶考。书童挑着书担跟随在后。
“第三扇的景色是秋天。秋天象征着收获。这位书生已经三榜高中,做了大官。他身穿朝眼,衣锦回乡。这时,他正抬头看见一个富贵人家的楼阁上站着他梦见过的那四位女子,他想娶的那一位也在其中。”
狄公移了几步,跟着滕侃站到了第四扇屏风跟前,好奇地观看着。
“这第四扇,”滕侃又说下去,“已是冬天了。冬天是内省的季节,也是对自己取得的成果更加理解并安安稳稳享受的季节。它体现了婚姻美满和家庭幸福。”
狄公看着屏风上那一对年轻夫妇正坐在一间豪华精致的厅堂里吃酒。他们的身子紧偎在一起,丈夫的一只胳膊搂着妻子的脖子,另一只手端着一只酒盅正往她嘴边送去。狄公看罢,没有言语。
滕侃说道:“我和银莲结婚不久,一天在京师的一家古董铺子里发现了这套屏风。我越看越蹊跷,越看越惊异。你不知道,这四扇屏风上的图画恰恰正是我自己一生中四个代表阶段。当我在家乡念书时,有一次我确实梦见了四位美丽的女子。后来,我赴京赶考,果然中了进土。一日在京城乘马,正看见吴府尹家的楼阁上站着我梦中曾经见过的四位女子。这之后,我又正好同吴府尹的二女儿银莲结了婚,她就是我在梦中选定的那个最美丽的女子。狄年兄,你说这事巧也不巧。当时我就用一百两银子将它买下,这套漆屏风就成了我家最珍贵的财产。第二年,我外放到这牟平县,也就把它带到了这里。有多少次我和银莲一起坐在这四漆屏前细细欣赏着它,谈论着我们奇妙的姻缘和忠贞的爱情。上个月的一天。吃罢午饭,天特别的炎热。我唤管家把一张湘妃竹榻放在这漆屏的前面,因为这儿常有习习的凉风,躺在竹榻上又正好面对着那第四扇屏风,那对夫妇的缠绵恩爱正可消解我的闷乏。就在这时,我惊奇地发现漆屏上的图案改动了,画中那个男人正将一把匕首对着他妻子的胸膛!”
狄公惊叫一声,忙俯身再细看那画面。现在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搂着他妻子的左手里正紧握看一把匕首,尖刀正对给她的心窝。他疑惑地摇了摇头,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滕侃提高了声音继续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个变化。我的头脑禁不住又开始狂乱浮躁。我揣摩着也许打造这套漆屏的工匠当初不小心将一块薄银片粘在潮湿的红漆里,当表面侵蚀了,就在这个不吉利的地方显露了出来。可是我很快就发现那处薄片是后来加上去的,而且加得相当笨拙,因为就在那块地方的周围我发现了一些小的裂隙。”
狄公慢慢地点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因此,唯一可能的结论是,在一次我根本记不清楚的精神狂乱时我自己作了那种改变。此外,第二个结论也是十分容易得出的,那就是当我精神狂乱时正计划着杀害我的妻子。”滕侃激动地说着,又长长吁了一口气。迅速将目光移开漆屏,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