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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分,可是情急之下,并无可以求告之人,还请大人休要疑心。”许昌平摇头道:“小娘子说的话,某一句也听不懂,还是速速请回吧。”
阿宝从怀中取出定权那本字帖,道:“请大人过目。”许昌平接过翻看,见章印笔迹果然都是定权的,惊讶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阿宝道:“是殿下赐给妾的。妾在西苑殿下书房内见过大人一面,大人难道不记得了?”许昌平这才遣走了老仆童子,却也并不引阿宝进屋,只道:“夜已渐深,小娘子又是御前祗应人,下官并不敢与小娘子同处一室,只恐有辱小娘子清誉。如有轻慢之处,请勿见怪。”阿宝忙道:“大人勿拘礼。妾得了殿下消息,思来想去,只能来告诉大人。”遂将定权入宫前后的事情和他传出来的言语皆说了。许昌平翻到那篇《式微》,瞧了半日,将字帖交还阿宝,方道:“下官知道了。小娘子请先回吧。不知小娘子以何代步而来?”阿宝低头道:“殿下语出隐秘,妾恐有内情,不敢惊动他人,孤身出来的,现在宫门已经下锁,只能明晨再回,还需在主簿府上叨扰一夜,也请主簿早做打算。”许昌平点头,将她让进屋内,命童子奉茶后,自己便坐守在院内。阿宝知他有心避嫌,也并不多言。
室内室外二人皆是一夜无眠,待次日天未明,便吩咐老仆亲自送阿宝回西苑,待到老仆回返后方更衣入宫。他身为詹事府主簿,职责便是司掌府中文移,要见太子也算名正言顺。到衙后问得太子正在宫内,寻了个借口,带着两三函书,径直去了东宫。到了方知太子一早便去了康宁殿,便又对东宫的内侍道:“臣便将书留在此处,烦中贵人转交殿下吧。”那内侍见他客气,便笑道:“殿下在陛下那边尽孝,也代陛下见见外臣,主簿便自己送过去也不妨是。”许昌平问道:“殿下果真可见外臣?”那内侍扫了他一眼,随口取笑道:“可见,只是殿下见的,都是些穿紫穿红的大老,大人这般穿绿的,就得看殿下得不得闲了。”许昌平道了声谢,既得知定权并未遭软禁,虽不解他和阿宝之间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但也不去多事,人径直回去了。
一日无事,到了夜间,宫人端上金盆来服侍皇帝濯足。皇帝摆手令殿内诸人皆退下。定权知道他有话要和自己说说,遂走上前去,蹲跪了下来,将手伸入盆中,轻轻为皇帝揉搓双足。他从未曾做过此等杂役,此刻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只等着皇帝开口发话。皇帝亦是低头瞧他,他如此举动,皇帝倒似有几分动容,见他此刻并未戴襥头,遂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鬓发。定权不料皇帝突为此态,头一个念头竟是想侧首避开,竭尽全力方得忍住不至失态。忽而想起阿宝那日的动作,这才明白她竟是在全意防备着自己。正胡思乱想间,只听皇帝开口叹道:“这一头好头发,就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皇帝绝少提起先皇后,定权听了,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不知如何作答时,又闻皇帝道:“今年因为朕病了,你也没能去拜祭,等过了这几日再补上吧。”定权只是低头看着盆沿,低低答道:“谢陛下。”皇帝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咳了一声又道:“你舅舅那边仗打得不顺,你可知道了?”定权答道:“是。”皇帝道:“你舅舅那人,堪称国之长城,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国器。此战久而不决,定是前方有所羁绊,所以你也不必着急。”定权无言以对,只得又道:“是。”皇帝笑道:“太子在朕面前还是拘谨得很。”定权勉强笑答:“臣不敢。”皇帝又问道:“不敢什么?”定权取过巾帕,帮皇帝拭干了双足,又扶他躺下,方跪在床边道:“臣是不敢妄议未知,惹得陛下生气。”
皇帝叹了口气,用手扣了扣榻沿道:“你起来坐吧。”定权道:“臣这般也好和陛下说话。”皇帝抬首瞧了瞧帐顶,道:“你也许久没见你舅舅了吧。”定权道:“也有四五年未曾见到了。”皇帝道:“你舅舅倒是一直挂念着你的事情。”望了定权一眼,方接着道:“太子妃殁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总没有正妃也不是个事情,不单朕着急,你舅舅也在替你着急。他已经给朕上过两回奏疏,说到要为你再选妃的事情。”定权笑道:“这总都是臣不孝,让陛下操心。只是顾将军是边臣,妄议内宫的事情,怕是不妥。”皇帝道:“你能明白这个,朕心甚慰。只是他只有你这一个外甥,由他来提也是情理内的事情。朕总是给你留着心的,免得国舅抱怨朕心里没有你这个太子。”定权听了,忙退后叩首道:“若是顾将军有这样的心思,臣在这里为顾将军请罪。若是臣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敢求陛下宽赦,只求陛下治罪。”皇帝笑道:“朕只是这么一说,你又何必多心,去吧。你也可以跟你舅舅常写写信,自家甥舅,不要疏远了才好。”定权答应一声,见皇帝面有倦色,方唤了宫人进来,服侍皇帝睡下,这才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叫晚风一吹,方发觉内里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定权回到东宫,那内侍将书交给他,回道:“送书的官员自言是詹事府的主簿,姓许。”定权随意翻了翻,见是一部《毛诗》,白口单边,每页版心向内折叠粘连,再于书脊处粘贴书衣,不过是本朝最常见的蝴蝶装,再无出奇之处,便道:“是我几日前叫他们找的。他还说什么了?”那内侍想了想,将许昌平的话又说了一遍,定权点了点头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见他走了,定权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只符袋,瞧了一眼,忽而将手中书册狠狠掷出。那书籍大约翻得旧了,书脊处浆糊干裂,此时受力,书页纸帑一般散落一地。那内侍闻声折返,但见定权横眉冷目,一语不发,看也不看他一眼,倨傲而去。
四五日后,皇帝已渐大安,定权遂上奏请还西苑,借着离宫之机,便先去见了许昌平,问了事情来龙去脉。许昌平一一复述后道:“臣也是怕殿下当真有事,才去的东宫。”定权道:“我知卿用心,在此先谢过。”许昌平忙称不敢,又问道:“那晚来的娘子可是殿下身边的人?”定权笑道:“是。”许昌平道:“这位娘子冰雪聪明,又临事果决,方不致贻误殿下大事。”定权笑道:“她是有些聪明。”见许昌平面色犹疑,又道:“主簿有话不妨直说。”许昌平道:“臣原本不该僭越,只是听她说端五当日,殿下还曾携她到了臣宅,她才一路寻找过来。今次的事情又……”定权听到此处,打断笑道:“孤知道主簿的意思了,主簿不必忧心。”许昌平揖道:“臣惭愧。”
定权回折返西府后,先行沐浴更衣,又一觉直睡到了午后,睡觉后方觉神清气爽。阿宝为他穿鞋,见他只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中亦有所了悟。起身后侍立在一旁,果然听见定权问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阿宝回答道:“奴婢没有再写了。”定权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练了?还是你早就不必练了?”他虽而语气霁和,阿宝却不由硬生生打了个冷战。定权随手拈起几旁摆放的一只麈尾慢慢踱到她身边,仿似不相识般前后打量了她半晌。调转过檀木镶玳瑁的手柄轻轻击了击她的膝弯,坐下平静说道:“你跪好了,本宫要审你。”
作者有话要说:杜鹃的叫声“不如归去”,我也一向不解。后来学了历史语言学才琢磨出来,那是唐人听出来的声音,到了宋代,由于语音的演变,已经不大像那几个字了,跟今天的普通话就差得更远了。
逆风执炬
用来逗弄猫儿狗儿的麈尾,末端的孔雀尾羽轻轻从阿宝的领口一路滑上,直到颌下。丝绸般的柔弱羽绒,却忠实地传递了他手指轻浮而残忍的力度,迫使她仰起头来。但是他波澜不兴的面孔上看不出轻浮,唯其如此,才越发显得残忍。她在华丽羽线的触抚下微微颤抖,双目中有流动的闪烁的光芒,却并不含一滴泪水。这让他想起了朝堂上不得不在皇权的淫威下折腰屈从的那些御史们,那些最像读书人的官员,看他们的眼睛就可以看见那些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委屈、愤怒和腹诽。这点发现让他饶有兴趣,那根用以代替他指尖的雀羽,一路拂过她青春得还稍嫌青涩的脸颊、鼻梁、双目和额头,因为愈发暧昧轻薄而愈发刻薄残酷。
她没有按照礼法垂下眼帘,始终直目着这高坐在上的独夫,可以看得出她极力克制,这回要掩饰的却并非是对温柔污辱的愤恨,而是她自已在这温柔污辱下所感受到的羞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暂时撤回了对她的逼迫,轻声道:“说罢。”她半晌才静定下来,反问道:“殿下想听些什么?”声音不大,咬字却明明白白。这般柔亦不茹,刚亦不吐的风度,倒是让他折服了一瞬,所以他在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略带嘲讽的哄诱:“这出戏你若想接着做下去,这么跟本宫说话,那可不成,你不怕本宫会起疑心么?”她轻轻一笑,亦不乏嘲讽,回答:“殿下一早便是旁观者清,何必来问奴婢这当局者迷?”定权摇头笑道:“不一样,孤偏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阿宝道:“既如此,奴婢遵旨——是齐王送奴婢来的。那封信也是奴婢送到周总管处的,齐王说她早已背主,留不得了。”
定权看她半晌,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你出宫时用过的那张勘合,是从哪里得来的?”阿宝道:“硬黄纸砑蜡,双钩填墨,用殿下亲赐的字帖辑字,殿下间或不用印玺。”定权点头道:“倒省去你窃钩之劳,只是这钩填是个细致工程——”阿宝道:“殿下许久前就将那本帖子赐给了奴婢,奴婢虽愚笨,未雨绸缪的意思还是懂得的。”
虽仍存疑惑,但她此说并非不可行,定权叹了口气,道:“你刚才说孤旁观者清,其实不全对——孤到底还是小瞧了你。看来你不光字写得好,书读得好,胆更是大得好看。这下子孤却是愈发奇怪了,你究竟是什么人?”阿宝道:“奴婢不过是个奴子,就算涂得两笔鸦,认得几个字,又怎敢承担奢企殿下如此青目。”定权一笑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你不肯说,孤自然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只是孤还要再请教一句,以你的聪明,应当明知道会有如此下场,为何还一定要去涉险履行,这究竟算是是孤勇,还是愚蠢?”
阿宝忽然想起了那夜的杜鹃叫声,微一迟疑方笑道:“殿下带我去齐王府,带我去许主簿府,亲自督导奴婢写字,又命人日夜护送着奴婢。种种恩荫,种种苦心,奴婢不敢不仔细体会,顺着殿下的令旨去做。殿下何等天纵英明,奴婢这点伎俩哪里能长久瞒得过殿下?既然迟早要事发,倒不如借此机会一搏,若是真有裨益于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道:“勇气和愚蠢,许多时候不过是一回事。事成即
勇,事败即蠢,奴婢是个蠢人,或杀或剐,任凭殿下处置。”
定权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随手抓起她的下颏,估价般捏了捏,笑道:“杀你嫌无血,剐你嫌无肉,没有乐子的事情,孤还真不愿意费这个力气。只是孤本只打算抓一个穿窬探耳的小贼,却不仿碰上了一个胸中有大沟壑的女萧何。贵上还真瞧得起孤,这样的人才也舍得往孤这里送,竟还叫你这双研墨捧诗的手洗了许久的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