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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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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回天转日,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臣悄悄打量着皇帝,摒住了呼吸等着他开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张陆正,太子或是齐王。只有如此,他们方能一拥而上,为了自己的主君在这片金碧辉煌的疆场上奋力搏杀,或凯歌而还,或马革裹尸,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他们一个个整顿着峨冠广袖的铠甲,笏板玉带的武器,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皇帝擂动战鼓,一声令下,就要叫金殿上血流漂橹。此役一毕,谁为王谁为寇,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是身败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见出分晓。可奇怪的是,天颜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和讶异,皇帝陛下只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用手指无聊的叩击着御案,仿佛这个结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而他此刻要思虑不过是该如何处置本案的两个恶之渊薮,也许只要安置好了他们,已经败坏的纲纪就能回到正轨上来。这样的皇帝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满朝忽而缄口,再无一人质疑张陆正既然早与齐王暗通款曲诬陷储君,为何又会临阵反戈;无人质疑太子既一身清白,在当日早朝上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分辩;无人质疑小顾将军已经走到了半道,为何却又忽然折回了长州。
也许从首至尾,事情都简单不过。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主上英明,储副仁孝。只是一个乱臣,一个逆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犯下了这欺君罔上,倾倒纲常的罪行。只要祓除了这荆棘鸱枭,余下的正人君子依旧可行康庄大道,听鸾凤和鸣。
靖宁二年末的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天子暧昧的静默中开始悄然收煞。其中诸多□,永成悬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鱼鱼臣工,心中冷笑一声,下旨道:“去将太子请过来。”
定权此日一反常态,绝早醒来,便叫阿宝端汤净面,又要重新整结发髻。初冬的清晨,屋中尚未拢炭盆,又阴又冷。阿宝一觉睡起,只觉昨晚被中好容易聚敛起的一丝暖意在已荡然无存,呵了呵手指,伸手摸了摸定权身上,也是一般冰凉。定权笑问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这么躺着不能动,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觉得。”阿宝叹了口气,扶着定权慢慢坐起,小心帮他穿好了中衣,见他举手扭头之间,仍是皱眉强忍着痛楚,一面帮他结衣带,一面劝慰道:“殿下身上的伤尚未收口,此刻还是静养为佳,何苦这般为难身体?”定权咬牙笑道:“你只等着看就是了,来给孤穿上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阿宝看了看窗外,回头道:“这里头没日没夜的,怎知到了哪个时辰?天还是乌着的,想是还未交辰时吧,殿下坐着便是,又起来做什么?”定权笑着坐了回去,道:“你如今说话,索性就没上没下起来了。”阿宝睨了他一眼,道:“这既不是讲理的地方,也不是讲礼的地方,妾有得罪,殿下恕罪吧。”定权一笑道:“虎落平阳被你欺,你过来坐。”说罢用手轻轻叩了叩身侧。
阿宝见他的食指上还裹着一圈白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向前去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可觉得好些了么?”定权道:“手上倒还好,只是身上的伤一直乱跳着疼,现在蹭着衣服,就愈发觉得难受了。有时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阿宝,你可听说过古往今来,有像我这般没有体面的储君?”阿宝并不去接他的话,偏头看了看,道:“头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再忍忍,好在现下已经极冷了,不会生出炎疮来便好得快了。”定权嘲笑她道:“真可谓久病成良医,倒叫你也有教训说嘴的机会了。”阿宝面色一沉,道:“妾并不爱去想这些事情的,殿下既不愿听,妾倒还乐得不说。”定权望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佯怒道:“放肆,好大的胆子,你就欺我如今伤病缠身,整治不了你么?”阿宝却无心和他调笑,沉默了半日叹气道:“妾哪有那个胆量,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两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话罢了。”定权一愣,伸手端起她下颌道:“孤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阿宝略略偏了偏头,却没有躲得开定权的掌握,只得道:“妾是瞧着殿下颜色和悦,胡乱猜测的,若是猜错了,是妾没有眼力。”定权细细打量了她半晌,见她的目光回避向一侧,微微叹息道:“阿宝,你终是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何必又定要跟了过来?”阿宝将头挣了出来,捧起定权右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之上,轻轻问道:“殿下,它可是在跳么?”定权点了点头,道:“不错。”阿宝低头爱惜的抚了抚那只手,笑道:“今日殿下起得这般早,又叫我等着看,我想,要等的不出是陛下的圣旨而已。殿下若是冤屈得雪,重入庙堂,想必心内还不至于不豫,妾就是说两三句轻狂的话语,殿下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这样的实话我说出了口来,殿下心里又会怎么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并不敢去揣测。”
定权慢慢抽回了手,笑道:“这样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你们一个个都太过聪明了,孤这是害怕呀。”阿宝抬头问道:“真的么?”定权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揽至了胸前。阿宝静静伏身在他怀内,听着他的匀净心跳,与那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在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之内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了极处,欢喜随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万法皆出自然,何需苦求真伪?
当王慎领着宣旨的内使进来时,正一头撞上了这尴尬情形,躲闪不及,只得转头道:“殿下,敕使传旨来了。”定权并不以为诩,不过慢慢放开了手。阿宝抬起头来,亦不回避,默默托着定权臂膊,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势跪在了他身旁,那敕使略略咳嗽了一声,道:“陛下的口敕,请殿下前往垂拱殿参加朝会。”定权难以叩下头去,艰难俯身示意道:“臣遵旨。”那敕使满脸堆笑前来,和阿宝一道将他扶起,道:“殿下请吧。”定权皱了皱眉,问道:“孤穿什么衣服过去?”敕使被他问得愣住了,想了半日道:“陛下并没吩咐,想来殿下这般过去就好。”定权略略笑了笑,走回塌前坐下,又将袍摆细细在膝上搭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处分我?”那敕使陪笑道:“殿下这是在讲笑了。”定权皱眉道:“本宫并没有和使君说笑,使君但言一句有还是没有?”那敕使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恭谨答道:“回殿下,陛下没有这样的旨意。”定权道:“既没有这样的旨意,本宫怎可穿着一身布衣上国家明堂?请使君回禀陛下,就说臣乱头粗服,不敢亵渎国体朝仪,再生罪愆。”听了这话,不单那敕使,连王慎亦急了,劝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延祚宫内,这一来一去的取回了,至少大半个时辰。陛下还在朝上等着,百官亦皆恭候着殿下,还请殿下勿拘常礼,速速移驾。”
定权含笑道:“王常侍,本宫并非是要讲究穿戴,而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本宫便还是太子,就这么光头赤足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遑陛下?还是劳烦这位使君去回禀一声吧,就说本宫换过了衣服,不敢稍作耽搁,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头来,方想再开口,忽见太子脸上的神情,并不似是在赌气玩笑,忽而心中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脚道:“请殿下稍待,臣这便叫人去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虽则这宗正寺和垂拱殿隔得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在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这般悦耳动听。
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是等来了太子。在有司一声“皇太子入殿”的提引下,众人的目光皆毫不避忌的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太子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远游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玉带。一张清俊的面孔虽还有些苍白,却是波澜不兴,脚下的步履也是沉稳端方之极,仿佛他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计要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身上的伤口因为大幅的牵动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那层层锦缎掩盖下的一身伤痕,无人知道太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痛哭失声,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然而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绣公服。那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在他白皙的耳垂边摇动,革带鎏金的挞尾折耀起了点点微茫华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镣,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臣萧定权叩见陛下。”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的打量他,此刻见他端端正正,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的这身行头,是朝会公服。见《宋史·舆服制第三》

锦瑟华年
皇帝目视着太子立起身来,恭谨的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若不是那惨白的脸色在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到了现世檀郎已经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不是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模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间消逝得毫无踪影。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爱卿,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忙应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这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念了一遍。
他的声音落下,一片潮红却慢慢从太子的颧上涌了上来。皇帝看他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立在阶下半日不语,满朝亦是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自怀据了一番心思,只待皇帝或是太子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太子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回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却又在顷刻间静默了下来。皇帝心底里冷笑一声,问道:“列位臣躬,太子说的话,你们可听得明白?”众臣见皇帝当众又给太子难堪,愈发不解他心中所思,一时也瞧不见太子面上神情,只觉夹板气难受,一个个索性低了头,两眼平望着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回了定权的身上,笑道:“太子的微言大义,看来是无人能够体会了,那就只能有劳太子再阐述一番,列位臣躬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这话说出口,定权似乎并不觉难堪,默默抬起头来,答道:“前月廿七,陛下圣谕斥责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当是时,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作分辨。君父体察之明,虽毫厘纤微,如视辐轮丘山,臣做下亏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脱天心洞鉴?
臣所愧悔无极之事,莫过于疏修德性,复又亲近佞小,听信谣谗,窃恐臣母已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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