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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教,或入翰林院。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以令郎之才,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四夷馆薪俸不低,令郎去了,你们父子俩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左载言十分干脆地打断道:“多谢凌大人关心,钧直不去。”
“贤侄昔日在翰林院,对四夷馆多少是晓得的。四夷馆历来虽不受重视,然而天下一统,云中君多次出访海外之后,如今俨然已有万国来朝之势,四夷馆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眼下四夷馆仅辖鞑靼、西番、女直等八馆,精通翻译的馆师大多是重新起用的前朝旧员,年深齿迈,景逼桑榆,难当重任。贤侄孙年纪轻轻便通晓数国语言,正好大展身手,未来前途无量。”凌岱泯从令郎改口称贤侄孙,显然是又亲近一步。但他苦口婆心相劝,左载言只是摇头。凌岱泯只以为左载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又开解道:“四夷馆是讲究术业专攻的地方,极少牵涉朝中党争。”
左载言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凌大人,钧直是个女孩。”
凌岱泯顿时哑口无言,瞪大了眼睛望向左钧直。左钧直不习惯被人这般打量,瞅着红日行将西斜,垂首收拾了笔墨纸砚回房去了。凌岱泯心中暗暗称奇:这孩子竟是越往细了看,越觉得别有洞天。一看平平无奇,二看灵秀内蕴,三看竟觉得眉目细致生动,别有一段风流态度。
凌岱泯兀自吃惊失言,左载言轻咳了声,道:“凌大人,我左载言是无德无能之辈,此生已无进身之志,惟愿钧直一生平顺。舐犊之私,望大人体谅。”
凌岱泯遗憾不已,点头叹道:“也只有你能教出这般孩子出来。贤侄不能为朝廷所用,实乃国之大憾,国之大憾哪!”
展眼又是年关,京中处处张灯结彩,挂起锦绣龙旗。太子将在元旦登基为新帝,正取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意。
除夕这日复又天降瑞雪,入暮时分,街道上一个个大红灯笼都明艳艳地亮了起来,将漫天飞雪都照出一派红彤彤的喜庆色彩。
左钧直背着一个褡裢,左手大葱、猪肉,右手一袋白面匆匆进了院子,抖落一身雪片,高声道:“爹爹,我回来啦!”
长生兴冲冲地摇着大尾巴虎扑了过来,两只肉爪子搭着左钧直的肩,亲热地舔了下她的脸。左钧直叫道:“长生!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舔脸!”长生做人不成,委屈地四脚落地,做回了狗。左钧直嘻嘻笑着把白面搁在它背上,拍拍它的头道:“乖长生,好长生,等会有好吃的给你!”长生兴奋地低吼一声,驮着白面两个狼蹿进了厨房。
左载言摇着轮椅出了房间,脸色有些冷,“今天又去了四夷馆?”
“爹爹你别出来呀,雪大着呢。”左钧直忙将肉食和褡裢放在石桌上,推着父亲进屋。“太子登基之典和正旦大朝会合并,无旧例可循,礼部、鸿胪寺、太常寺、光禄寺这些个官署都忙坏了,诸国使人入贺仪礼都要重新拟过。今日演练时又出了些差池,凌大人便又着人让我过去了。”左钧直又是揉肩、又是捶背地讨好着父亲,赖娇道:“爹爹不要生气嘛,钧直有分寸,凌大人也有分寸。钧直就是给四夷馆帮帮忙,连个译字生都算不上。再说了,译字生不过就是庠生,并无出身,就算有人深究女子身份,大不了赶出去,定不了什么罪行。”
那日凌岱泯走后,反复看左钧直翻译过来的暹罗表文,越看越是喜欢,想着左钧直反正是当做男儿来养,脑子里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后来为了筹备登基大典和正旦大朝会,夷文堆积如山,不得已又去找左钧直。他得知左钧直嗜书如命,便索性绕过了左载言,与左钧直直陈利弊,左钧直思虑良久,果然同意以编外译字生的身份暂时入馆译文。
左载言道:“我知道你就是眼馋翰林院和四夷馆收藏的那些典籍。”
左钧直蹲在左载言腿前,恳切道:“爹爹,钧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像以前那样好出风头,不知收敛。”
左载言轻轻一叹,“钧直,你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爹爹从来不会拦着。但在朝中,你一定要万分小心,三思而后行。”
左钧直见父亲终于应允了她去四夷馆译字,欢喜得爬进父亲怀中好一阵撒娇亲昵。左载言笑着将她推开,责道:“你明年就及笄了,别家这么大的女子都要嫁人生子,你怎的还像个孩子一样不像话?”
左钧直撅着嘴,橡皮糖似的又粘过来抱着父亲的胳膊摇,任性道:“钧直不嫁人,钧直一直陪着爹爹。”
左载言道:“胡说!”
左钧直瘪瘪嘴,妥协道:“那就找个入赘的,反正钧直不和爹爹分开。”
左载言笑道:“真是傻孩子,入赘了孩子都得随你姓,如今哪有正经人家的男子愿意入赘?”
左钧直抱怨道:“爹你今天很啰嗦啊,我包饺子去了,你看长生都可怜巴巴守那儿好久啦。”
年底第二本《□赋》印出后再度大卖,算下来的分红竟有千余两白银,左钧直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小富婆,不但养得起爹爹,连长生都养得起了。白天去了趟四夷馆,因是除夕,还得了不少银钱赏赐。左钧直喜滋滋地买了不少年货和新衣被回来,包了百十个饺子,又炒了几盘小菜,打定主意要和爹爹吃顿阔绰的年夜饭。
左钧直自己换了件荼白小袄,烧了两大盆炭火把屋子里烤得暖融融的,又连哄带劝地给左载言换了件崭新的月白色厚棉袍。换完后左看右看,笑嘻嘻道:“难怪大家都说我长得比爹爹差远了,再怎么学爹爹穿,也不如爹爹三分好看。还是翛翛说得对,爹爹穿白色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还是月白色更亲切些。”
左载言道:“你何时开始在乎这些外表的东西了?”左钧直涎着脸道:“爹爹还这么年轻,不如再给钧直找个妈妈罢。”左载言沉下脸:“你也跟着别人瞎胡闹。”
左钧直麻利地上了菜,给左载言系了腕带,套上勺子,道:“妈妈爱热闹,她一定也不想看到爹爹每日孤孤单单的。”说着拍拍长生的头,“长生,你也觉得是这样吧?”长生放下口中啃得正欢的肉兔,呜呜两声,大约是表示赞同。
左载言摇头道:“莫要再提。我这个样子,对谁都是累赘。”
左钧直嘻嘻一笑,“爹爹也胡说。爹爹要是多出去逛逛,不知有多少女子当宝贝呢!”盛了一大碗水饺给父亲,看着他的面色识趣地换了话题:
“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太常寺协律郎,竟然就是八英之一的段昶!一丁点的官架子也没有。”
“段昶之父是钦天监监正,为人也是十分和气,在朝中口碑很好。”
左钧直捂嘴笑道:“小段大人说和我一见如故,见我喜欢书,说可以帮我光明正大进文渊阁看书呢。”
左载言皱皱眉,“文渊阁是太子和朝中重臣常去阅书之处,你去那里,万一遇上……”
左钧直吐吐舌头,她哪敢告诉父亲自己早就混进文渊阁好多次了。“反正太子成婚后就搬出文华殿入主东宫了,待登基为帝,那便更忙,哪里会常去文渊阁?”她突然想起上次与太子噩梦般的相遇,小心脏还是不由得抖了一下。那事儿过去了七八个月没有后话,希望太子国务缠身,已然淡忘。但当时沙荣供出来的那些人,至今也未听说遭遇惩处,不免令她觉得蹊跷,有时候会怀疑那日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父女二人外加长生这顿年夜饭吃得十分圆满,左钧直收拾了桌子,突然听到大门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烛影摇红
这么晚了,又是大年夜,谁会来敲门?左钧直牵着长生,大声问道:“谁?”
门外女子带着气喘的声音响起:“我,翛翛。”
左钧直满腹疑惑地拉开门,但见翛翛一袭黑色大衣风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美艳脸庞,微微泛着潮红。身后拖着三个硕大的箱奁,看起来颇有分量,她拖得十分吃力。左钧直奇道:“你这是……”
翛翛不语,将三个箱奁抱进了门槛,挽了个包袱径直走向灯火通明的房中。左钧直闩了门,赶紧跟了过去。
翛翛在左载言面前站定,盯着他的眼睛道:“刘爷把我赶出来了,我无家可归。”
左载言避开她亮如秋水的双目,平淡道:“既是如此,你且在钧直那里宿上几夜罢,待开过年,让钧直陪你去物色合适的住处。”
翛翛追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道:“左载言,我也三十岁了。你且给我一句话,娶我不娶。只要你说不娶,我立马就走,从此以后,再不出现在你眼前。”
屋中气氛顿时凝结成冰。大风卷着雪片从敞开的大门刮进来,扑在临门的翛翛身上,黑色披风猎猎扬起,露出里面一抹耀眼的红。翛翛站在左载言身前,挡去了大半的风,站得笔直,不颤。
左钧直拉着长生过去掩了门,便要从门缝钻出去。翛翛盯着左载言没有回头,却似乎脑后长了眼睛,冷声道:“钧直留下来,做个见证。你愿不愿意你爹娶我,也说句话罢。”
左钧直掩了另一半门,慢吞吞走到边侧的椅子坐下,长生蹲在她脚边。“反正我不会分床给她,爹爹你看着办罢。”她语调中带着赌气,眉眼却有笑意。翛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左载言面色如水,一言不发。忽然转了椅子背过身去,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像。画像上女子肤色如雪,丰美容色中隐约透着热情无忌,身着藏式璎珞五色彩衣,手拈雪白夜莲花,茎蔓沿腕臂至耳,绿叶繁盛。画面右下,有两行蝇头小字,却是藏文。
这画像翛翛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笔触和她那幅《寒江孤蓑图》截然不同,她却能认出来是左载言的手笔。那笔法没有了昔日的孤傲清高,有的都是深沉情意。只是此画已成绝响。终其一生,左载言再也不可能为其他的女子画像了。
翛翛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越沉越深,直至冰谷最低。她忽然觉得胸口窒闷得难受,在这屋中无法呼吸。她猛然转身,冲了出去。
她并不是没有设想过他会拒绝她,却没想过是以这样一种无声而残酷的方式。苦水灌满胸臆,从未这样羞耻难堪过。打开大门,雪粒打着旋儿飞腾漫天,茫茫然看不清方向,一如她的心境。她麻木失神,伸手去拎那箱奁。虎口在箱角突出的木茬上拉了道口子,鲜血直流,她也浑然不觉得疼。
“翛翛,我娶。”
她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缓缓转身,踩着厚雪一步一步向亮光处走去。她走得很慢,仿佛是在极力稳住自己摇晃的步履。
她像是在笑,又像是要哭,喉中干涩哽咽。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左载言这次没有避开她,目光扫过她尚在滴血的手背,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温声道:“翛翛,我左载言,想要娶你为妻。”
翛翛掩口哭了一声。他没有说“愿意”,他说了“想”。
一个“想”字,是他对她的体谅,作为男人揽了这一场嫁娶的责任。
纵然他手足俱残,纵然他两袖清风,但她从来没有比此时更确信无疑过:眼前这个温和寡淡的男人,会从此刻开始,护她一辈子。
十六年相思,她何曾爱错?十六年苦守,她何曾等错?
翛翛大喜又大悲,千情万绪在胸中激涌成潮,跪坐在地伏在左载言膝上哭得一塌糊涂。她感觉到左载言笨拙地试图帮她把被泪水粘在脸上的发丝拨开却屡屡不成,低笑道:“你是欺负我手脚不便么?墀真说过,不许我娶比她难看的女子,你可不能再哭了。”翛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拉着袖子擦了两把脸站起来。头一次见到左载言露了笑意,清俊无双,痴痴看着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