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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客抬手拦住他,自发间拔下乌木簪子放进吴吉手中,道:“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陛下的,还请您成全。”
吴吉握了那簪子,躬身应下,便往殿里去。片刻后出来,道:“贵人请进。”
阿客随他入殿,她在乾德殿里住过不少日子,可再次进来,依旧觉得这里恢宏得压抑。那阳光自窗格间落进来,人走在长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回廊,只有相似光影一重一重的流转。
等尽头峰回路转,便先有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书房高耸的门洞开着,宁神香的白雾自两旁的金兽里腾起。一重屏风后,苏秉正坐在案前,正在翻阅一本折子。
阿客进屋便踩在线毯上,那线毯产自宣州,最厚实柔软,绣鞋随步而没,便如走在云端。阿客踩不实,心里一时竟有退缩之意。
——苏秉正已抬了眼望她。有那么一瞬,那目光竟如出鞘之剑般冰寒刺人。这杀气一闪而没。阿客不曾被他这样看过,待回味过来时,便已寻不见。
阿客托吴吉呈上来的簪子,正摆放在苏秉正案头。
他淡漠望着阿客,道:“这么急匆匆来寻朕,是有什么事?”
阿客稳了稳心神,柔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陛下已许久不曾去蓬莱殿里,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令陛下不喜了?”
苏秉正握住了那柄簪子,他握得用力,指节都泛白了。面色却还平静。
他沉默了许久,方道:“朕记得你有一枚白玉葫芦,上雕了梵文大悲咒,十分精妙。是怎么得的?”
阿客道:“臣妾已不记得了。想来是陈年旧物,上个月偶尔翻出来,便带了几日。并没记起来历。”
苏秉正倏然便一帕子东西砸在她的脚下。红线毯柔软,那东西砸下来便再不弹起,帕子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正是那枚白玉葫芦,并一枚白玉双环。”
阿客脑中便嗡的一声响——连环可碎不可离。那是当年良哥儿对她说过的话。一个男人居然向往这样坚贞的情感,她曾因此取笑他。可终究不能否认,她心底里也是默默憧憬的。
因这枚白环,她终于记起来——良哥儿曾有一枚玉牌,上面有他亲手所雕梵文大悲咒。那是他赠她辟邪护身的牌子,可她不曾收下。
苏秉正阴鸷的望着她,道:“再想想,现在记起了没有?”
阿客知道自己已露了行迹,她只是说不出话。怔怔的望了那玉环许久,才道:“我确实记不起了。还请陛下示下。”
苏秉正道:“你私传物品出宫,那宫女和侍卫都已招供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话说?”
阿客道:“我殿中物品究竟有些什么,自己也是说不清的。自然有女官统筹。我亦不敢保证人人都是好的。如今受人陷害,可见我识人不明。只是说我私传物品出宫,我却万万不敢认。陛下准许三娘时时入宫陪伴我,我若真要送什么东西出去,只需给三娘便可,何必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转托一个宫女?还请陛下明鉴。”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随本能辩解,言辞苍白。
苏秉正道:“我信你不会这样糊涂。我只问你,当年你未入宫时,可曾与人有过私情?”
阿客只觉视野模糊,良哥儿音容宛在眼前。可她依旧摇了摇头,道:“没有。”
苏秉正缓缓的道:“好,好——你自己看!”
他将手中折子用力的丢过来。那折子擦过阿客眉角,摔在毯子上。血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可她亦觉不到疼。只俯身拾起那折子,静默的读着。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在本章结尾找回来些感觉
好吧,本文终于进入尾声了……
正文 50明月(四)
当年良哥儿中了苏秉正一剑;并没有伤到要害。终南山寺出家人慈悲为怀;悄悄的将他救下来;藏在寺中。等风头稍过,良哥儿便隐姓埋名,离开了长安。
也许是因为阿客的关系;他最后去了涿州。化名梁孟庸。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便遇上了卢佳音一家。
他虽在学业上不用心;到底也是师从名门,与乡野间的读书人气度不同。天子开科取士,卢佳音的兄长有心科考;卢佳音的父亲便请梁孟庸开馆授业;他就成了卢家座上嘉宾。数年间多得卢家人的照应,几乎是常年住在卢家。
当年秦明桥求娶卢佳音;卢佳音的父亲与继母都是愿意的,然而卢佳音抵死不从。此事之后,梁孟庸便离开了涿州。卢佳音大病一场,第二年春天才将养过来。等到秋选,她便自荐入宫了。
阿客逐字逐句的读那折子。每一字都像一道惊雷,震荡在她脑海中——想不到卢佳音家与良哥儿竟有这样的过往。
苏秉正既然怀疑她与人私传物件,显然是她宫中有宫女被人收买,陷害于她。只怕苏秉正已听了不少说辞。然而那些说辞到底是从旁处听来的,他大约会有所保留。可卢家与良哥儿的关系,却必是他派亲信之人查出来的。兼是意外所得,只怕他已深信不疑。
与谋逆之人扯上干系,卢毅这一生也许再无出头之日。甚至苏秉正若要追究,卢家上下都是要被良哥儿株连的。
与此相比,卢佳音与良哥儿之间可能有的私情,反而只是细枝末节。
——然而苏秉正如今追究的,分明就是卢佳音与良哥儿之间的私情。
阿客脑中一时只是嗡鸣不止,她猜度不透苏秉正的心境。只能端端正正的跪下来,道:“陛下……”
苏秉正面色冰寒的望着她,等她的解释。
可阿客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是卢佳音的过往,她根本一无所知。甚至究竟有没有过“梁孟庸”其人,她都是不确定的。她也只能说:“我并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枉论与他有私。”
苏秉正一时竟冷笑起来,“你说上面所说都是假的?”
阿客摇头道:“不敢。折子上说梁孟庸指点成国公读书,陛下只需传成国公询问便知。当年臣妾年少,养在深闺少见外男,实在说不出所以然——若有知道的事,自然不敢隐瞒陛下;可臣妾不记得的事,也不敢随口乱认。”
卢毅与良哥儿有私交,苏秉正断然不会再令三郎与他亲近。可卢毅也是他亲自选定了要继承范阳卢家的人,他大约不会公开审讯他——阿客怕的是苏秉正不给卢毅申辩的机会,便悄无声息的处置了他。若只是贬谪了、永不录用,倒还好些——可苏秉正是连自己的堂兄都能下杀手的性子,他不会心软的。
胡乱申辩反而徒添疑窦,不如先听卢毅的说辞,再考虑其他。
可苏秉正仿佛早料到她的答案一般,怒极反笑,“好,好……你不想说,朕也不问了。来人!”
阿客脑中嗡鸣更响。她抬头望向苏秉正,他便如立在地狱烈火上,目光里透着重伤的野兽般的凶狠。那气势刺人见血,可他自己也未必不觉得疼。阿客便有些茫然,她想他不该是这样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愤怒和意气驱使着。不分轻重缓急,简直……就像个被妒火冲昏了头的男人。
片刻后她心中忽然一沉……是了,此刻他也许就只是个被妒火冲昏了头的男人。透过她,他看到的分明就是当年的卢德音。她已嫁了他,心里恋慕的却是良哥儿。那日良哥儿自她衣橱里跌出啦,他已发了狂。只是他的喜欢那么卑微的向她敞开着,他伤不了她。可那伤口在他心里亘了十年,不能发作却也不曾愈合。到了今日,才终于被人再度挑开。
十年的压抑与发酵,一经挑开,便到了磨牙吮血的地步。
此刻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不会信。因为只有撕碎了她,才能令他心中稍得平稳。
外间并没有侍从涌入,只采白低垂了头,端着茶安静的趋步上前。就像一股流水,将屋里坚冰利剑般的气氛破开少许。
阿客与苏秉正就都望向了采白。苏秉正的眸子里充满了戒备,却并未发作。
采白屏息将茶盘捧起来。苏秉正只一动不动盯着她,许久,才终于缓缓的抬起手。采白待要松一口气时,苏秉正玄青色的衣袖猛的一挥,便将茶盘摔在地上。那茶杯迎面砸来,阿客抬袖子遮挡。杯子砸到她的手臂,滚落在地。热汤泫了满袖满地,腾起一片白气。
采白匆忙跪在地上。道:“陛下,看在文嘉皇后和三皇子的面子上——”
苏秉正的瞳子便猛的一缩——阿客,又是阿客。他这辈子就合该被阿客折磨。一次两次,一个两个,都要将心给了旁人。可阿客也就罢了,卢佳音凭什么也敢?不过就是阿客的一个影子。求而不得,那便不要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真稀罕这么一个人吗?
他僵白的手指攥住了阿客的手腕,将她一拽。她手腕上几乎没什么肉,映着苍白的光,纤细得仿佛反手便可折断。“你搬出阿客来,就为这么个人,这么件事求情?”
他用力的将她掼在地上。阿客摔得不轻,脑中一片钝疼。眉角的血混着水渍,一滴滴的洇入线毯里。
采白忙扑过来扶她,仰首对苏秉正道:“陛下,卢婕妤……她就是客娘子啊!”
苏秉正简直想仰天大笑,可怒火令他笑不出来,“姑姑糊涂了。”
采白待要再说什么,苏秉正已龙颜大怒,“够了!姑姑年纪大了,若连活人都分不清,便出宫疗养去吧!”
采白只能争抢着分辨道:“不信您可以问她啊,陛下!她记得婢子的本家姓名,记得先帝在涿州对她说的话,还有大夫人和小公子……那些都是只该客娘子知道的事。”她推着阿客,“客娘子,你与黎哥儿说……”
茶水混着血渍流进眼睛里,阿客视野中只有一片模糊。可她觉得出苏秉正身上的怒气,他目光中杀机已然大盛,刺得她浑身都在疼。纵然此刻她与他说这些,他也只会恨她居心叵测的打听到这些事,竟敢收买采白,冒充卢德音。可到了这一步,她也不能不说。
她不及开口,外间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吴吉终于带着人犹犹豫豫的过来了。瞧见屋里的情形,他忙又命人退避,候在门外。
阿客便将话咽了回去。
苏秉正这才收回目光,道:“白氏体弱智昏,不宜在乾德殿中奉职,准回原籍。念其侍奉文嘉皇后有功,令地方优加奉养。”又道,“婕妤卢氏……身染恶疫,即日起迁含水殿中疗养,诸人不得探视。都带下去吧。”
侍卫们从命进屋,采白挣开束缚,道:“陛下……”
阿客便握了采白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姑姑不必多说了。”
有人拖拽她,她陡生恼怒,道:“不许碰我!”侍卫们不敢拂逆,只候在一旁。
她擦去额上血水,望向苏秉正,道:“卢家收留过这样的人物,可卢佳音能侍奉天子,卢毅能袭爵成国公。却又在此刻被揭发拆穿。究竟是人无能,还是天弄巧?”她整齐了衣衫,收拢了发髻,静静的望着苏秉正,“黎哥儿,夫人总说,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是更信会让自己痛苦的事?”
苏秉正只冷然望着她。待到她转身随侍卫们出去,外间凉风透入吹动了帷帐,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紧绷的肩膀才缓缓的松懈下来。
这一日对苏秉正而言也是艰难的。
夜间用过膳,他依旧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心。茶水房新换的宫女把握不好他的口味,那茶水放得凉了,满口生涩。他正当烦躁易怒的时候,忍不住又摔了杯子。吴吉忙带了人来打理,当面将那宫女斥退了。又道:“白姑姑已收拾好了东西,明日便要出京了。”
苏秉正只觉得夜风寂冷。许久才回过神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