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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三爷听得到心底浅浅的一叹。
尊且贱,高且低,富且贫,说的就是他这个名门的弃子。这种混杂的血统,堂堂一朝能容他独得万岁千秋的偏爱,能容他独享九五之尊的专宠,能容他作个太平盛世的清闲王爷,却容不得他往那个又远又高的位子望一眼。
哪怕只是一眼,哪怕这一眼还是旁人替他望的,哪怕那个人就是当今天子,也是不许的。
黄三爷又听得心底深深的一笑。
许在旁人眼中,能靠近那诱人的宝座一步,也是欢喜。呵,权利,这个醉人的字眼,比勾栏院里最放荡的女子更能吸引男人的眼光。可于他而言,那个位子,就是大醉百日,也不会梦见。
由此一味由着性子胡来,逞着威风戏耍,本就无意那个地方,又何必惺惺作态,自欺欺人耳?
只明白他心的,多半也就剩自个儿了。
黄三爷听着心底又笑又叹,张开眼睛醒过来。
窗外夕阳斜照,倦鸟归巢。风过树梢,长影摇曳。身侧的茶早凉,小斋紫陌不知去了何处,许是见他睡了,怕响动嘈杂,故而避了。
黄三爷没有唤人,垂目轻轻的笑了,杵着下颚望了院里湖水出神。
自打行成人礼时换好衣裳,去御书房拜谒父皇时窥见了这一幕,自个儿就明白的。身后的大哥,却颇有急色的握了自个儿的手,担心麽?害怕麽?又有何好畏惧。本就不是安的这个心,疑人盗斧,杯弓蛇影,反叫兄弟生了罅隙,又怎是美事。
黄三爷想着那十余年,竟与这些阴谋诡计日日比邻,也只能叹一口气。罢了罢了,纵是绿叶皆为吾喉舌,亦难说清。与其如此叫父皇为难,不若摆明姿态,也好安了些疑心,断了些念想。
学那天上二郎星君,作个听调不听宣,能请不能派的自在散仙,不也是好事儿?
守皇陵,遵斋戒。下江南,访山水。南人女子多娇媚,南人山水多瑰丽。谁说只有北人豪迈可赞,谁说只有北人山水雄奇可叹。山水尚能一统,况于人乎?不见月明照万家,清泉润万户?
黄三爷歪着头,细细的想了一回子,竟又出神了。
王涵进门时,正见着这一幅样子。
那人懒懒坐了,斜着身子倚了,绣锦的毯子盖了一半,露出雪白衣衫,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含在嘴角,眼里幽幽的汪着两潭碧泓,看不见来,寻不得往。
“怎麽了?”黄三爷先回过神来。
王涵定定神:“你,在发呆?”
“诶?”黄三爷嘴角一扬,“是你发呆吧?”
“我?哪儿啊。”王涵也就大刺刺进来坐了。
黄三爷笑了一声:“可不是?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我,笑得好不怕人。”
王涵有些尴尬,自个儿取了杯子倒水:“你也会怕?”
“自然。这生老病死,谁人不怕?”黄三爷点着指头儿,“纵是大罗神仙,也怕那打神鞭。”
王涵喝了一口茶:“凉了。”
黄三爷摆摆手:“巴巴儿的来了,不是为喝茶吧?”
王涵搁下杯子:“聪明。”
“刘氓那儿有回话儿?”
“智慧!”王涵竖起大拇指。
黄三爷忍不住摇头叹笑:“王涵啊王涵,故作高深不像你,还是免了吧。”
王涵顿时泄了气:“好嘛,我千辛万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你打听出来了,你不听……就算了呗!”
黄三爷看他一眼:“晓得你本事,说吧。”
“刘氓说,他和百里亮甚麽协议都没有,更别提甚麽同盟了,他们不是一条道儿上的。”王涵见他皱了眉头,也就乐了,“不信?别说你,就是我也不信。”
“刘公子怎麽与你说的?”
王涵想了想:“他说他告诉百里亮自己是穿来的,虽然借了琉璃姑娘的身子复活,但是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儿。而且现在又变成女的了,叫百里亮别老惦记这些陈年旧事,该放开的要放开。”
“那百里亮怎麽说?”黄三爷眉头没松,反是更紧了些。
“那老狐狸能说甚麽?”王涵一憋嘴,“还不是顺着竿子爬?就说原也没甚麽打紧的,叫他也不要放在心上。”
“会如此简单?”黄三爷瞅他一眼。
“不要侮辱我的智慧!”王涵哼了一声,却又觉得底气不足,“……大概是吧。”
黄三爷哭笑不得:“是就是,不是既非,有甚麽好大概的。”
王涵有些赧颜:“因为……”
黄三爷眯眯眼睛:“别是上当了吧?”见王涵居然没反驳,就挑眉一笑,“定是叫人套出话去。”
“哪儿有?”王涵嘴硬。
黄三爷嗯了一声,取了几上扇子打开轻摇。
一摇,二摇,三摇……
王涵垂下头来:“其实也没有……”
黄三爷唰的拢了扇子:“没有甚麽?”
“他只是说,我告诉他我和你是怎样,他就告诉我,他与百里亮是怎样。”王涵小声儿答了。
黄三爷大笑三声:“你和我?有趣有趣,你怎麽回的?”
“我就说,我和你没关系。”王涵一挺脖子,两眼触了黄三爷视线不由一缩,“……他就说他和百里亮也没关系。”
“哦——好个没关系。”黄三爷跟了一句倒叫王涵辨不清是哪个“没关系”,“接着说,接着说……”
王涵咳嗽一声才道:“我就想,刘氓也不是好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儿逮不着色狼。我就说……”
“倒是为难‘媳妇儿’舍生取义了。”黄三爷忍着笑应了一句。
王涵说得兴起,竟没觉出不对:“可不是,我就真真假假说了一通……”
“真真假假?”
“你要知道,说假话怎麽才能叫人以为真呢?”王涵嘿嘿一笑,见黄三爷摇摇头,才趾高气扬道,“头一条,就是自己得相信,然后三分假七分真,越是细节越要真实,越是大处儿越可滑头。”
黄三爷默默念了一遍:“妙极,妙极!”
王涵得意一笑:“那是!这可是我看《鹿鼎记》学来的秘笈,百试百灵!”
“甚麽记?”
“没甚麽,没甚麽。”王涵干笑两声,“那不重要,总之我就说,你知道我是穿越来的,我的身家背景你都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儿。而我呢,出点儿银子跟着你就是为了逃开盲婚哑嫁,顺便骗吃骗喝,等以后找到个好工作,就不会再跟着你了。”
黄三爷打开扇子,望着扇骨道:“他怎麽说?”
“刘氓这小子就说,他也告诉百里亮他是穿来的,他跟着你是不想再跟以前纠缠不清,只是不巧百里亮也跟着你罢了。”王涵耸耸肩,表示汇报完毕。
黄三爷抚着扇骨轻道:“这刘公子比你会说谎多了。”
“嗯?”
“若他真是与你一处来的,自然也看过那甚麽记,怎会不知你的计较?”黄三爷叹笑道,“你去问他,他却打听你与我的事儿,这还不可疑麽?足见他已知你是我指使的,特地试你一试罢了。你这傻子,竟竹筒倒豆子,唉……”
王涵听得直皱眉:“骗我,他又没好处。”
黄三爷懒得多罗嗦,合上扇子,轻轻拉开毯子来:“无论如何……多谢了。”
“谢?哼,免了。”王涵尤自忿忿不平。
黄三爷本要走了,听他哼哼就又转回身来,“虽则与你无关,但我可细细再想,就依你之言,也有三分是真的,难道不当谢麽?”
王涵眨眨眼睛:“你知道哪些是真的了?”
“有些头绪……不过,也不急在此刻。”黄三爷舒口气,“天长日久,我不急,自然有人急。”
王涵歪着头看他半晌,突道:“大佬,你真的不是好人啊。”
黄三爷忍不住笑出声儿来:“好人?谁和你说过我是好人来的?”
王涵一挑眉毛:“你是坏人?”
“哪个坏人会说自个儿不好?哪个好人会说自个儿很好?”黄三爷负手立了,傲然一笑,“好坏之分,清浊之辨,不过是便利三岁小儿识字,你好歹也成过礼了,别老叫人笑话。”
王涵也自觉失言,却又不想白白叫人笑话了去:“连自己是好是坏都不知道,岂不是糊涂蛋?”
黄三爷倒是愣了一下方才答了:“糊涂麽……说的有理,当赏。”
“呸!”王涵哼了一声,“有钱了不起啊?不过,你老防着百里亮,到底是怕甚麽?”
黄三爷呵呵一笑:“也没甚麽……”
“少来!”王涵不吃这套,眯眯眼睛道,“我已经被刘氓看成你一党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百里亮那老狐狸更是把我当成你的人了,现在已经恨得我牙痒……NND,为了我下半生的幸福健康,我一定要问清楚了!”
“下半生的幸福健康?”黄三爷听得一愣,本不想说,却又忍不住想笑,“好吧,若你真愿当我的人,我再告诉你不迟。”
王涵眼睛一亮:“真的?”
黄三爷勉强憋着笑,正色道:“真的。”
王涵正要点头答应,却又犹豫:“这个……我再想想,再想想。”
黄三爷快撑不住了:“想多久?”
“这个……睡过今晚上再告诉你,好吧?”王涵苦着脸,心里忙着盘算投靠这个看来不太可靠的王爷究竟值不值得。
这回子黄三爷是真的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了,竟止也止不住。
第二十七章
【人月圆•;月】阴晴圆缺总关情,偏倚斜挂西楼。岁星浮暗,更深华浓,几重庭院。
疏影环还,六韵谙安,共饮新酒。婵娟偷欢,风舞云乱,正当清秋。
这一笑,黄三爷到了晚间用饭时尚不止。嘴角微扬,眉眼轻挑,捏着筷子不动弹,只管憋笑。
王涵忍了又忍,终是撑不住瞪起眼来:“大佬,要笑就笑,少跟那儿装神弄鬼的。”
刘氓捡了翡翠白菜细细咀嚼,也不搭话儿。百里亮左右瞅瞅,闷声不响。两个奴才早躲得远远儿的,人影也不见一个。
黄三爷咳嗽一声,慢慢悠悠开了口:“你与我睡过了今夜再来说话。”
刘氓筷子啪的落在桌面儿上,百里亮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儿,王涵涨红了脸:“瞎说甚麽呐你?谁,谁跟你睡啦?”
“诶?你不一直跟我同寝麽?”黄三爷擦擦嘴角,搁下浅色巾子,“也没甚麽不好的,只听我一句劝,晚上声儿叫小些,我是没甚麽,早惯了。可你得体谅奴才们,伺候了你一天,晚上总得给人清静不是?”
百里亮脸上血色不剩多少:“三爷,你和王公子……不是各居一室麽?”
刘氓亦道:“王公子,你……”
王涵捂着半边脸:“我没说和他睡一张床上啊。”
两人就又看过来,黄三爷耸耸肩:“我也没说啊。”
两人相视一愣,随即苦笑。百里亮叹口气:“好三爷,明明晓得亮心皎皎,何苦招手为云,覆手为雨?”
黄三爷大笑三声:“又不是龙王爷。”
“只怕也差不多。”刘氓叹口气,颇有些担心,瞅了一眼王涵。
王涵却是眼前一亮:“龙王?你们这儿也有龙的麽?”
“上古神物,神乎其神,见者寥寥。”百里亮应了话,却又转过头来,“三爷,西京有龙气,去一不着四啊。”
“倒难为亮兄还记得这童谣。”黄三爷朗声一笑,“久不闻,当真想念。”
“这就是三爷匆匆离京的目的麽?”百里亮步步紧逼。
黄三爷举了酒爵轻摇:“黄某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