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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红鱼缓步前行。
她每走一步,身上流出来的鲜血便会多一分,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痛楚,似乎她的身体有无数的鲜血可以挥洒。
她向着隆庆走去,说道:“你现在确实比以前强了很多,我很意外在红莲寺前,你居然没能杀死宁缺。不过很遗憾的是,你依然没有我强。”
隆庆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血红衣袂,看着有些惨不忍睹的脸颊上流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对叶红鱼讲述红莲寺秋雨一战中,宁缺身上所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情。
“我现在对墨玉神座没有任何兴趣,其实你真不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扔掉司里的下属,单身冒险来杀我。”
他喘息着说道,脸上依然带着奇怪的笑容。
叶红鱼走到他数丈之外,说道:“像我这种人,可不会相信你会心丧若死,要去浪迹荒原,寻找自由和内心真正的平静,我知道你对那些不感兴趣,所以我没有道理让你继续强大起来,以至于能够威胁到我。”
隆庆扶着膝头,疲惫说道:“像你这种人,要杀人之前向来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给我交待遗言的机会。”
“听说你对宁缺说,你认为自己是冥王之子?”
叶红鱼说道:“当然我这时候没有杀你,更主要是因为我也需要休息片刻,我可不想与你这种废物同归于尽。”
隆庆看着她嘲弄说道:“道痴现在居然也需要休息?是不是成为裁决大神官之后,你也被那方墨玉神座消磨掉了锐气。”
叶红鱼没有因为他的嘲讽而生气,平静说道:“都说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即便是半神,依然不是真的神,是人就需要休息。”
“是人就需要休息,是啊……很多人一直想成神,却不知道能当人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只要不变成鬼便好。”
隆庆有些落寞说道:“我现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冥王之子,还是天谕之人,不过大概怎么也不能算是人了。”
血红色的神袍渐渐干凝,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不管你是人还是神,今天都会变成鬼,如果你真是冥王的儿子,那我便送你去见你父亲。”
话音落处,她向前再踏一步。
忽然间,就在此时,碧湖畔的山林里,忽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更有数道极为强大的精神力量凛然而至,瞬间笼罩石砾地。
看着逾千名穿着皮袄,手拿各式兵器的草原蛮子,呼喝着从山林里密密麻麻地涌出来,叶红鱼眼睛里的明亮光芒骤然锋锐起来。
会在燕北边塞出现的草原部落子民,只可能属于如今已然风雨飘摇的左帐王庭,那么此时笼罩石砾地的数道强大精神力量,肯定来自王庭的数位大祭司。
“原来你和这些蛮子之间早有协议。只不过如今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居然还能出动数名大祭司来接你,你究竟付出了什么?”
叶红鱼问道。
隆庆站起身来,黑色道衫中间不停地淌着血水和脓一般的体液,想必是他身上的那个洞在先前的战斗中再受重创。
“左帐王庭现在的日子确实很凄苦,被荒人和我们中原人两面夹攻,就像我现在一样被光明的神殿和黑暗的宁缺两面夹攻。你问我付出了什么,才赢得这些草原人的信任,其实我什么都没有付出。”
他看着叶红鱼说道:“我们燕人和左帐王庭相邻而居多年,当了无数年的仇敌,也做了无数年的朋友,很凑巧的是,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是他们新任单于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拥有相同的处境,相同的目标。”
叶红鱼问道:“什么目标?”
隆庆说道:“重新变得强大起来,然后……复仇。”
叶红鱼沉默不语。
隆庆说道:“其实我没有想到,会被你在这里追上,不过幸运的是,正如你所说,你再如何强大,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神,所以你需要休息,让我迎来了转机,同时我也很感谢我自己,能在你的面前支撑到现在。”
叶红鱼忽然微微一笑。
她清媚的容颜略显苍白,这一笑顿时丽光大盛。
隆庆没有欣赏她的美丽的心情,虽然这些年在西陵神殿里,他有时候也会为这个女子的美丽而赞叹无语。
因为他看出了这抹笑容里的嘲弄和轻蔑。
“我确实不是神,只是一个人,所以我有时候偶尔还会保留一些人类的好奇心,比如你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比如你向北入荒原究竟意图何在,所以我一直在等,想看看究竟是谁会出现帮助你。”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宁缺在雁鸣湖畔曾经说过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好奇心会杀死猫,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好奇心有时候确实很容易耽搁事,然而很遗憾的是,你所能达到的层次,实在没有办法耽搁我杀死你。”
隆庆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寒声说道:“现在我这边有千名草原战士,有七名大祭司,你还怎么杀我?”
叶红鱼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你就在身前三丈,别说已经残败的左帐王庭,就算是金帐单于率领他的狼骑到此,又如何阻止我杀死你?”
隆庆震惊说道:“但你杀死我之后,怎么逃得出去?”
叶红鱼说道:“本座神辇下西陵的目标是杀死你,又不是逃走,只要能够杀死你,我能不能逃走,是很重要的问题吗?”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需要何等样强大的逻辑,何等样无畏的心志,才能如此平静地说出来?听着这话,隆庆的神情骤然一凛。
叶红鱼最后说道:“最重要的是,如果你变成一具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尸,左帐王庭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我?难道这些蛮子会重情重义到不惜灭族断种,也要杀死我这个西陵大神官?隆庆,你真的很愚蠢。”
隆庆脸色变得异常惨白,因为他知道叶红鱼说的是对的,如果自己此时便死了,左帐王庭的人凭什么要为自己复仇,要和当代裁决神座战斗?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说道:“但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杀死我,因为我是他们能在荒原上活下来甚至壮大的最后希望!”
仿佛是要证明隆庆的判断,湖畔山林梢头骤乱,那数道已然降临在石砾地里的强大气息,瞬间变得更加狂暴,袭向叶红鱼的身体。
那些气息里蕴着自然的狂野力量,甚至隐隐带着某些荒原野兽的味道,那是草原蛮人祭司们独有的精神攻击!
叶红鱼脸色微显苍白,望着那片山林,目光寒冽异常。
一声骄傲而霸道的轻哼,起于她的薄唇之间。
几乎同时,远处山林里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片幽暗的林中,一名穿着名贵裘衣、佩着数样骨质法器的左帐王庭祭司,带着恐惧的神情,惨然坐倒于地,他身上一根极细的骨器瞬间崩散,两道带着黑色的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竟是受了极重的伤。
叶红鱼看着那片山林,感受着那数道精神气息,不屑说道:“居然敢用精神念力来伤本座,真是勇敢无比,也是愚蠢无比。”
未曾相见,一名左帐王庭的祭司,便识海被破,内腑流血,山林里的几位草原祭司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与恐惧。
道痴叶红鱼,最令修行界震惊的便是她万法皆通,遇着剑师,她便是更强大的剑师;遇着阵师,她便是更优秀的阵师;遇着念师,她便是最恐怖的大念师。如今她已然成为裁决大神官,又怎么会畏惧这些草原祭司的精神力?
叶红鱼望向隆庆。
她先前抢的那柄幽冥道剑,早已被随手扔掉,此时出手的是一直静静隐在血色神袍里的道剑,她的本命道剑。
剑若无锋,出衫而游,灵动若鱼,却在空中带出一条笔直的白线。
隆庆面露绝望,惨惨一笑。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没有丝毫偏差,击中了空中的道剑!
片刻后,轰隆沉闷的雷声,才在天空中响起。
一响便绵绵无绝期。
荒原的寒秋少雨,今日更无雨,然而却有了雷。
无数记天雷轰向碧湖与山林,震耳欲聋,湖水摇撼难宁,湖畔石砾地上烟尘大作。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终于停了。
此时的天色变得阴晦了很多,漫天的烟尘,似乎飘摇而上,变成了厚厚的黑云,笼罩了这片湖山。
叶红鱼收回道剑,抬头看天,只见黑云之后,隐有雷光敛而未动。
天意难测,天威难测。
她沉默看着天穹,不知在想些什么。
隆庆被震飞到了更远处,他靠着一块岩石,被烧毁的脸上,写满了兴奋与狂热的情绪,一面咳血,一面放声大笑。
他看着叶红鱼,面容扭曲,疯狂地喊道:“我说过我不是人,那我自然身负天意!我就是天谕之人!你看看!昊天真的没有遗弃我!”
“叶红鱼!只要天不亡我,你能奈我何!”
……
……
叶红鱼根本没有理会隆庆的疯狂叫喊,只是抬头看天,看得很认真很专注,似乎那片云后有极美丽的一幅风景。
她看到了那幅风景。
她的神情有些微微惘然,然后渐渐复为漠然。
然后她看到极远处一座山崖上,有一个人,那座山崖极高,所以那个人也站得极高,高得似乎伸手便能摸到天上的云层。
那个人梳着道髻,穿着浅色道衫,负着一把木剑。
从看到山崖上那个人开始,叶红鱼便不再看天,因为她的眼中便只有他,然而无论她怎么看,那个人始终沉默,没有任何动作。
叶红鱼的神情愈发漠然,眉梢仿佛多了层浅浅的霜。
然后她难以抑止地愤怒起来。
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对那个身负木剑的男人产生愤怒的情绪。
她霍然回首,再次望向隆庆,杀意再作。
仿佛有所感应。
远处山崖上那个男人微噫一声。
看似缓慢流动,实则湍流不安的厚厚黑云里,忽然挤出十余团明亮,然后化为十余道雷霆,再次向碧湖处落去。
雷霆再至,湖沸石裂俱不安,天地气息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化作恐怖的飓风,在湖畔的石砾地上狂暴穿行。
电闪雷鸣,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在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倒下。
……
……
逾千名的草原蛮子,冲出密林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湖边,便被从天而降的这些雷霆震得神魂不宁,那股生命本能里对天穹的敬畏,让他们跪俯于地,不停地祈祷着天神能够饶恕自己的罪孽。
密林里那七位左帐王庭的祭司,相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要清醒冷静得多,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能够感知这些雷霆里面所蕴藏的威严与力量,所以实际上,他们比那些普通人更加震惊。
而当他们看到血色神袍在狂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在雷霆间依然倔强地不肯表示服从的画面时,心中的震惊终于抵达了巅峰——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西陵大神官,居然拥有如此恐怖的意志力,敢于天争!
……
……
风雷渐息。
叶红鱼站在满地坑洞的湖畔,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她不再看隆庆。
也不再看远处山崖上的那个身影。
她没有看云端风景。
她没有看湖山风景。
她什么都不看。
只是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影子,默默看了很长时间。
她大喊了一声。
这声喊很清脆,很愤怒,在回复安静的湖山间,传了很远很远。
这声喊里,充满了不甘。
一道鲜血,从她的唇角缓缓淌下。
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