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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子清的眼神渐趋冰冷,看着谢承运寒声说道:“我知道你曾经在书院与那人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我也知道对于自幼便享有盛名的你来说,眼看着曾经的同窗如今攀上了人世间的巅峰,把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痛苦的事情,然而面对这种情况,你或者勤勉增进自己的修为境界,或者干脆放弃与那人比较的心思,别的任何手段,除了让你更加痛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不想想着借剑杀人,更不要想着借剑阁的剑杀人。”
程之清想着剑阁古潭里的那颗头颅,想着双目已瞎整日在暗室里苦修练剑的同门,寒声说道:“因为我剑阁最恨的事情,便是被别人借剑。”
他这里说的是西陵神殿前任裁决大神官,通过裁决司埋在剑阁里的重要人物,把朝小树的剑借给柳亦青,试图挑起剑阁与书院之间的战争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的结局是,柳亦青被宁缺一刀斩瞎双眼,隔了数月才被送回剑阁,而剑圣柳白画了一把纸剑借给叶红鱼,前任裁决神官被杀于墨玉神座之上。
谢承运只知道剑圣的弟弟与宁缺曾经在书院侧门处有过震惊长安的一战,却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的修行界的秘辛。
他忽然觉得程先生的目光变成了两把最锋利的剑,刺得自己双眼一阵剧痛,恐惧痛苦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第五十九章 竹下见故人
在秋雨中,宁缺看似虔诚祈祷,实则极为冷酷地威胁了一番瓦山顶的佛祖石像,但他其实很清楚,佛祖早已经死了,真正能够治病的,是瓦山里的歧山大师,所以第二天他带着桑桑坐着黑色马车,顺着山道往瓦山里行去。
寺后的山道依然幽静,道旁的槐树残有湿意,缓平的道面上隐隐可以看到一些马车车轮留下的痕迹。
宁缺坐在窗边,看着山道上的道道痕迹,眉头微微皱起,心想盂兰节大会还有数日才会在烂柯寺前举行,即便各国使团或修行界想要提前讨论荒人南下或冥界入侵的传闻,也应该是在烂柯寺中,为什么今日会有这么多辆马车进入瓦山?
他很自然地想起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遇到的那位南晋贵公子,当时他便已经猜到对方身份,能够让一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侍在旁,除了南晋皇帝便只能是那位太子殿下,只是这些南晋人入瓦山想做什么?
观海僧再次出现在大槐树下,对着马车单掌合什行礼,微笑说道:“小僧本以为十三师兄会到得更早些。”
宁缺下车回礼,似随意说道:“难道有很多人已经到了?”
观海说道:“正是如此。”
宁缺问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观海微微一怔,这才知道宁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老师开庐意味着什么,认真解释道,歧山长老每次开庐时,都会选择一位有缘之人,解答对方心中的困惑,或是帮助那人指明人生的某个方向。
佛宗大师点化信徒,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在月轮国便有很多这样的传说,但在世人眼中,歧山大师却不是普通佛宗大师,而且数十年前,大师数度开庐替有缘人解惑时说的话,事后都被证明变成了现实。
能够如此,似乎证明歧山大师能够预知未来之事,这可比西陵神殿的天谕神座还要神奇,甚至有些近乎传说中佛祖有求必应的能耐,自然令得世间万姓为之狂热。
当年烂柯寺血案之后,歧山大师大概是心伤故友莲生之恶,又恸于寺前那些鲜血,闭庐不出已有多年,今年传闻大师会开庐一日,自然变成了修行界的一椿盛事,那些参加盂兰节盛会的修行者以及各国的达官贵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进瓦山,看看自己有没有运气成为大师眼中的有缘人。
宁缺这才知道烂柯寺长老这五字,对于世间诸人来说还有这样的意义,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着山前烂柯寺内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晨钟暮鼓,在佛寺里乃是常事,不过今日清晨召集早课的钟声早已敲响,不知为何此时会再次响起,他不由微感诧异。
观海僧本就是寺中僧人,从钟声里听出了更多的讯息,神情微变。
宁缺问道:“出了什么事?”
观海僧说道:“有远客至,住持师兄用钟声宣我前去一道迎接。”
宁缺说道:“那你赶紧去吧。”
观海僧大为感激,向宁缺诚恳致歉,又隔着车窗对桑桑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看着在山道上飘然而去的年轻僧人背影,宁缺眉头微挑,没有说什么,坐到车前的软垫上,轻踢大黑马的翘臀,说道:“走。”
大黑马昨夜在寺里捉秋蚂蚱玩得晚了,今日有些犯困,被宁缺踢了一脚才醒过神来,打起精神,昂首阔步便往瓦山深处驰去。
辘辘声里,响起桑桑有些忧虑的声音:“来的人肯定是大人物。”
能够让烂柯寺响起隆重钟声,让观海僧亲自去寺前接的人物,自然来历非凡,宁缺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只不过就算他再如何自卑自贱自怜,也不得不带着几分自恋、欣喜又无奈地承认一个事实:
如今世上根本找不到比他的师门背景更强大的人,简单来说便是,不管惊起烂柯寺钟声的人们来自何方,都不可能比他的来头更大。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疑惑寺前那些客人的身份,为什么观海僧会不陪自己这个书院弟子,而去陪对方,而听出桑桑的担忧,又让他觉得好笑,复又疑惑,桑桑向来是个不理会这些事情的人,她在担忧什么?
桑桑低声说道:“歧山大师出关,每次只会选中一个有缘之人,回答对方的问题,解答对方的困惑,今天瓦山来了这么多人,而且肯定有很多大人物,也不知道大师会不会选我做有缘之人,替我看病。”
宁缺笑着说道:“你和我有缘就够了,和活了一百岁的老和尚要有什么缘份?至于其余那些人,你更不用担心。”
桑桑推开马车前门,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就是担心又要像小时候,又或是进书院二层楼那样,少爷你要和很多人抢。”
“我们身份在这里,谁敢和我们抢?就算有不怕死的疯子真把我们抢赢了,那老和尚难道还敢不给你治病?莫说他曾经问学于夫子,和书院有些旧谊,就算他不念旧情,如今我俩左书院右神殿,浩然气和昊天神辉在胸中,袖里藏着老师的亲笔信,真可称得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到时他想治得治,不想治还是得治。”
马车行驶在幽静山道间,碾压微湿地面的声音很小,宁缺对瓦山很不恭敬的声音,飘荡在槐树和别种秋树的枝叶间,久久盘桓不去。
……
……
山势平缓,马车行驶在山道上非常轻松,只不过两地之间的距离也变得稍微长了些,晨雾散尽,秋日浮出林梢时,黑色马车才驶抵虎跃涧前。
虎跃涧是当年瓦山很出名的风景,只不过这些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老僧选择在此隐居,烂柯寺里的僧人对瓦山的进出管理得严格了很多,每年只会择机开放一段时间,最近这些天自然是封闭的,所以涧旁没有游客。
没有游客,不代表没有访客。
虎跃涧上有座石桥,石桥对面是重重秋林,桥的这面有片极大的石坪,石坪上有一株叶冠面积极大的青树,青树下有个小石桌。
大青树下已经汇集了数十人,那些人或站或立,或低声交谈,或沉默不语,从人群的缝隙中,隐约能够看到一位身着黄色僧衣的老僧,正在与人对弈。
黑色马车离大青树还有很远便停下,宁缺远远看了一眼,感知到那些人身上或浓或淡的气息,确认都是些修行者,想必来自很多不同的修行宗派。
大青树下围着石桌的人们,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对弈上,有些人则是围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神态恭谨地说着些什么。
正是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遇到的那位南晋公子,宁缺既然猜到他的身份,当然不会对这幕画面感到吃惊,只是想着世间那些大道无望的普通修行者,苦修半生,最终还是要把一身本事卖与帝王家,不由有些感慨。
而看到离大青树数十丈远外,一排翠绿青竹下的那个熟悉的少女身影时,他的感慨无法阻止地从这些修行者的身上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很明显可以看出,有很多修行者试图接近青竹下的那位少女,却又因为敬畏或是别的原因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隔空行礼问安。
于是那位少女只是一个人静静站在那排翠绿的青竹下。
就像青竹一样孤单而坚强。
但在宁缺的眼里,她更像那些青竹一般弱不禁风。
一年多没见,她清减了不少。
第六十章 涧畔句句错,不想错过
在符阵的作用下,黑色马车行走在山道上几乎如御风而行,悄无声息,山涧边的草坡上,有很多马儿正在吃草,掩盖了大黑马的蹄声,大青树下的数十名修行者,没有谁注意到宁缺二人的到来。
竹墙下的少女却注意到了。已经晋入知命境的她,对周遭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也能察觉得清晰无比,而且她本来就是世间最天才的符师,如今步入神符师的境界,又怎么会察觉不到黑色马车上散发出的符道气息?又或者,其实只是因为她一直默默看着山道的方向,想要看到谁?
看着那辆渐渐停在远处的黑色马车,少女眼中出现了喜悦的神情,又有淡淡惘然,然后尽数化为平静,缓步向那边走了过去。
涧畔石坪上有不少修行者一直在默默注意着少女,包括那名被很多修行者围住讨好的贵公子也是如此,随着少女离开翠竹向着远处那辆黑色马车走去,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里随之移动,显得有些困惑。
有人在猜测那辆黑色马车里是谁,竟能让闻名天下的书痴移步迎之,而有些聪明的人或是对唐国比较熟悉的人,则是已经猜到了真相,不由露出震惊的神情。
宁缺没有注意大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神情与反应,他只是默默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少女,看着她越来越近,看着那张很久不见甚至很少想起但真的没有淡忘的脸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少女真的清减了不少,但依然美丽动人,细而浓黑如墨的双眉,明若秋湖的眼睛,细长而疏的睫毛,薄而红亮紧紧抿着的双唇,如瀑般披在肩上的黑发,像蒲公英般的白色长裙,随着她的移动,式样简单而干净的布鞋不时移出裙摆,然后像风中的叶子般飘回裙内,似乎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年半时间里,宁缺时常会收到大河国的来信,那些仿佛带着墨池味道的信纸,上面是娟秀笔迹写着的日常闲事,从未涉及情事。
他看过这些信后,便会把信交给桑桑或是自己扔掉,他也会回信,只是很少在信里说什么,更多的时候只是寄些自己比较满意的书帖。
去年确定来烂柯寺参加盂兰节时,宁缺便有想过,书痴肯定会受邀,而且她说不定真的会来,他想过很多次,重逢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她会说些什么,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然而这些事情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紧张无奈,所以他不再去想直至忘了这件事情,直到此时在山涧旁看到她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慢慢走近的少女,宁缺不知该怎么办,他希望这时候身后的车厢里能够传来一些声音,希望能够听到桑桑假意轻咳两声,哪怕只是衣袂移动时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能让他这时候平静一些,脸上的神情更加漠然一些。
莫山山走到马车前,大黑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