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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沉默上前,望向手中类似罗盘的佛器,看着上面镶嵌的那枚佛指舍利,眉头微微蹙起。
佛祖指骨舍利,能指引信徒寻找到自己遗留在世间的法器遗物,这也正是黑色马车始终无法摆脱追杀的真正原因。然而此时佛指舍利平静异常,根本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再也无法感应到那张棋盘的下落。
七枚神情微凛,知道佛宗错失了杀死冥王之女最好的机会,暗宣一声佛号,默默祈祷这不要是最后的机会。
数里地外,一株玉雕般的雪中枯树,在风中轻颤,似在点头。
第一百二十章 云现
极西荒原深处,一名满身灰尘的书生,出现在天坑边缘,他看着天坑中央那座巨峰间的黄色寺庙,说道:“我小师弟在哪里?”
书生自然便是书院大师兄。黑色马车曾经在悬空寺出现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后,他再次踏上寻找宁缺的旅途,纵然容颜已然憔悴,境界渐趋不稳。
他的声音很轻柔,在满是风雪的荒原上,最多能传出去数尺便会消失,然而遥远巨峰间的黄色寺庙里,却有人清楚地听到了。
一道宁静而威严的声音,在大师兄身前的空中缓缓响起,就像是一封书信被人拆开封边,平静展露给想要看到这封信的人。
这是悬空寺讲经首座的声音。
“冥王之女在哪里,宁缺便自然在哪里。”
大师兄看着雪雾里的寺庙,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讲经首座这句话的意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只有沉默。
讲经首座的声音,再次在他身前悠悠响起,如发人醒神的钟声。
“人间世是人的世界,有很多苦处,却也有很多喜乐,每个身处其间的人,都有责任与义务去维系这个世界的存在,这也正是冥王之女不能存在的原因。”
“杀死冥王之女,不是佛道两宗的事情,是整个人间世的意愿,宁缺既然要与她同生共死,书院如果想要回护宁缺,便是要与整个人间世的意愿相背。”
“书院乃唐国之基,然而如今连唐国里的很多人都开始反对书院的立场,你们又如何战胜整个世界?夫子难道连这也想不明白?”
大师兄捂着嘴痛苦咳嗽两声,脸色有些苍白。
十余日前,西陵神殿正式诏告天下冥王之女的真实身份,这直接导致大唐朝野陷入数百年来最激烈的纷争之中,原因便在于宁缺与冥王之女的关系,而书院一直没有明确表明态度,所以几乎所有官员和百姓,都对书院提出了质疑。
悬空寺讲经首座的声音在天坑边缘随风雪而起,充满了怜悯感慨与肯定:“你就算知道宁缺在哪里,找到了那辆黑色马车,你又能做些什么?难道你能把全世界的人尽数杀光,把那辆黑色马车带回书院?你没有办法带走他们,也没有办法阻止人们,面对人间世无处不在的目光与繁密如雪的无形恐惧恨意,哪怕你是世间最快的人,哪怕夫子亲自出手,也都没有任何意义。”
……
……
撕下黑伞碎片,埋了佛祖棋盘,悬空寺洒在荒原上的苦修僧,再也没办法像前些日子那般轻而易举地确定黑色马车的踪迹,右帐王庭的骑兵失去了指引道路的佛光,也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拦截防线。
其后的那些天里,黑色马车的逃亡进行得非常顺利,甚至平静快活得不像是在逃亡,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横穿荒原的长途旅行。
对普通人来说,秋冬季节的荒原寒冷凄清荒芜,严重缺少猎物,如果离开大队伍单独行动很容易迷路,或因为给养用尽而陷入绝境。
但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这种反而是他们最熟悉也最喜欢的环境,就像小时在眠山里那样,他们宁肯与凶猛的野兽、残酷的大自然打交道,也不愿意和猎寨里那些看似粗豪实则狡猾的猎人说一句话。
黄杨硬木弓不时嗡鸣轻振,羽箭穿透飞雪或寒风,准确地射中猎物,那便是美美的一锅肉汤,或火架上泛着诱人油泽的烤物。
无论是最优秀猎人都很难发现的雪兔,还是哪怕一个草原小部落都无力捕杀的强壮雪牦牛,都是宁缺能够轻易获取的食物。
行走在荒原上,宁缺和桑桑就像鱼儿游走在溪水里,狩猎隐踪、采雪煮水,一切都是那般的熟悉,仿佛重新在过很久以前的生活。
一声极力压抑却压抑不住喜悦的马嘶,穿透风雪。
马蹄踏雪无声而回,宁缺从马背跃下,手里拎着一只已经剥了皮的雪狼,大黑马拱了拱白布罩,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满是垂涎的神情。
不多时后,一锅雪狼肉汤煮好,香味被车厢紧紧地封闭在里面,车厢外,大黑马正在不停地咀嚼肉块,摇头晃脑,非常高兴。
宁缺盛了碗汤,又往汤里夹了几块狼肉,递给桑桑。
桑桑喝了口汤,吃了块狼肉,说道:“以前就说过狼肉太粗,不好吃。”
宁缺说道:“转了一圈,没看见别的。”
桑桑说道:“如果让棠棠的小狼知道你吃狼肉,不得恨死你?”
宁缺笑着说道:“大黑都不怕小狼,我还在乎什么?再说了,虽然都是雪狼,却不是什么亲戚,棠棠那只小雪狼是雪原巨狼,和咱们吃的是两回事。”
狼肉汤吃了一半,宁缺把剩下的搁到车外冻好,然后回到车厢,准备小歇片刻,看着桑桑正看着那颗黑色棋子发呆,问道:“在想什么?”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在想,在瓦山禅院里对你说的那些话。”
宁缺神情微异,说道:“那些遗言?”
桑桑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现在已经弄明白,你体内的阴寒气息不是病,只是冥王留下的标识,自然不会死。”
桑桑低头看着掌心那颗黑色棋子,说道:“如果阴寒气息是冥王在我身体里留下的标识,那么发病是不是代表着冥王之女苏醒?”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桑桑收起手指,把黑色棋子紧紧握在掌心,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如果我的病再发作,那该怎么办,我会不会死?”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你是冥王的女儿,怎么会死。”
桑桑靠着他的胸口声音微颤说道:“可我担心……冥王的女儿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不在了,桑桑就不在了。”
宁缺听懂了她的话,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老师他一定还有别的方法能够治好你的病。”
桑桑仰起脸,看着他问道:“你真的这么信任书院?”
从在通议大夫府柴房杀人的那一刻开始,十几年的时间里,除了桑桑,宁缺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任何人,包括渭城里的人们在内,都是如此。他看似随性实则多疑,表面温和其实冷漠薄情至极,桑桑很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有些无法理解,到了现在,他对书院的信任依然没有任何动摇。
“我说过,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信任,当然要留给老师。从理智上来说,现在我们不应该相信任何人,包括老师在内,但这些年在书院里学习生活让我发现,做一个太过理智的人很累,很辛苦,而且很没有意思。”
宁缺看着窗外的风雪,说道:“尤其是现在,整个世界都已经抛弃了我们,如果连老师和师兄都不再信任,那我们会变得更孤单。”
……
……
深秋的荒原风雪渐歇,路上能够看到的休冬牧民越来越多,甚至还看到了一支商队,越往荒原东南边缘去,人烟渐盛,而荒原上的每一个人便是悬空寺的一双眼睛,宁缺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变得越来越困难。
白天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狼烟示警,入夜的时候,偶尔能够看到烟花传讯,从西荒往大唐最近的路线,是东北入金帐王庭的疆域,然后折南入境,然而悬空寺的苦修僧和右帐王庭的骑兵,已经密布在东北方向的荒原上。
宁缺甚至相信,在更远处还有月轮国的军队正在等待着自己,而且东北路线太过危险,他比谁都清楚金帐王庭骑兵的强大,最麻烦的是,在金帐王庭与西荒之间,有一片绵延千里的不冻沼泽,如果要强行通过,非常冒险。
这些对宁缺来说,谈不上艰难的考验,因为根据对大师兄无距境界的推测,他已经改变了逃亡计划,最近数日向东北而行,只是为了迷惑敌人。
他不知道大师兄为了找到自己不惜再赴悬空寺,他和桑桑并不是孤单的,但他清楚,如果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局,最好的方法便是让大师兄找到自己。
对传说中的无距境界,他没有任何认知,便是放任自己的思想去瞎猜,也无法猜出这等近似神人御风而行的手段究竟如何达成,但既然他坚持信任书院和师兄,便可以在信任的基础上进行推测,然后得出结论。
大唐境内的人们肯定已经知道他和桑桑正在极西荒原,大师兄没有出现,应该是他无法确认他和桑桑的具体位置,这也就说明,无距境界并不是纯粹的自由行,需要意识里有相对精确的地图,还需要有定点。
所以他的目标是月轮国的都城。
……
……
某日,晴空万里。宁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桑桑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她开始咳嗽,没有咳痰也没有咳血,咳出来的是寒气,就像车厢外正在融化的冰块,身体微寒。
不知何处飘来一朵乌云,悬在黑色马车上方的天空里。
※※※
『注:重新审查了一遍细纲,发现了很多问题,觉得原先准备的情节内容不对,太过繁密,所以我晚上打算仔细修正一下,把一些枝叶情节,全部大刀阔斧地砍掉,只不过都是舍不得的肉,砍的过程肯定非常痛苦,没有心力做别的事,把这段细纲修订砍削完毕,后面便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影随
荒原的天空里时常生出奇形怪状的云,宁缺没有看到马车上方的那朵云,就算看到也不会投予更多的注意力,因为这种画面太过寻常,也因为他现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桑桑的身上。
每听她咳嗽一声,他的心情便紧张一分。想着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的说法,他让桑桑继续默诵佛经,修行佛法,希望能够暂时稳住她体内的阴寒气息,心里却隐隐生出不好的预兆。
接下来数日,一直没有王庭骑兵和悬空寺苦修僧出现,旅途平静,宁缺终于注意到马车上空的那朵云——晴空万里,碧空如水洗的青瓷片,没有一丝云彩,却有一朵孤单的云静静悬在头顶,很难不被注意到。
此时日在中天,刚好被那朵云遮住,从荒原地面往上望去,云朵的边缘仿佛被绣上了一道金边,金边之内的云色雪白无比,由无数根极细密的云丝汇聚而成,就像是大大的棉花糖,令人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
孤云遮日,在地面上投下数十丈方圆的阴影,恰好把黑色马车罩在其中,宁缺觉得有趣,没有多想什么,放下车帘,示意大黑马继续前进。
他没有注意到,当马车在荒原地面上行走时,空中那朵孤单的云也随着马车移动,阴影也在荒原上移动,始终笼罩着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信奉活在当下的哲学,它的目光永远只会停留在眼前的食物和脚下的道路以及雌马双腿之间,而懒怠吝于往更远处投以一瞥,所以它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始终行走在阴影里,只是觉得如此清凉很是舒服。
深秋的荒原很寒冷,除了黑马这等憨货,没有谁会觉得清凉是种享受,车厢里的宁缺和桑桑,现在更是不想听到任何与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