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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抹了抹嘴唇,柳叶般的眼眸在黑夜里愈发明亮,根本看不出像是喝过酒一般,向宁缺笑了笑,便又倒下继续睡觉。
满室烈酒香,怀中冰冷的小脚渐渐变暖,宁缺看着她鼻尖上渗出来的几滴汗珠,终于放下心来,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
裹紧羊毛褥子,宁缺缓缓闭上双眼,离他脸不远处是那卷早已被翻烂的太上感应篇,每天临睡之前他都会看几页,即便不看也会默默在心中背一遍,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愿一切众生,具足修行离老死法,一切灾毒,不害其命。”
“愿一切众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精进入智慧道。”
浅浅睡眠中,他的精神随着书卷上的文字,随着那些看似浅显简单,实际上却是含混难明的感知之法,缓慢运行起来。
渐渐地,笼罩在他和桑桑身体上的羊毛褥子不见了,简陋的小帐篷不见了,帐外的青草消失了,小溪也化作了一团白雾然后趋于无形,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这片天地中,隐约能够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天地呼吸之间气息渐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这种神奇的感受宁缺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观看太上感应篇后,便经常能在入睡前感应到,但他非常清楚一个悲哀的事实,这并不是冥想后真实的感知,而只是梦。
暖洋洋的海洋,大概只是梦里的错觉吧,因为怀里那双裹着厚棉袜的小脚渐渐热了,不过这也是极美好的错觉。
这样自我安慰着,宁缺进入了深层次的睡眠,一夜黑甜无梦。
……
……
第二日清晨醒来,宁缺睡得极好,但他的表情却像是极其渴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满是惊愕及不满。
“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路线?”
他看着面前那名神情冷漠的婢女,压抑情绪,尽可能温和说道:“穿过岷山直奔华西道,我选择的路线不会有任何问题。”
包括那名婢女在内,帐内的人们没有谁回答他的质疑。
“我是向导,而且你们对岷山根本不熟。”宁缺看着婢女,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遇到伏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听我的,没有谁能拦住你们。”
婢女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着一块石头,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大抵就是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向你解释?
回到自己帐篷中,宁缺看着正在打包行李的桑桑,说道:“把他们送进这条大直道,我们就马上撤。”
拿出当年手绘的简易地图,他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道:“最远我们也只能跟到这个地方,再往前面走,对方只需要派几个马队过来,就能把这支队伍全屠了。”
“你应该说服他们。”桑桑仰着头说道。
“我估计那边有接应公主的部队,所以他们不会听我的。”宁缺回答道:“要说服一群猪一般的伙伴,我不擅长。”
桑桑没有说话,用眼神询问,既然那处有人接应,为什么你还如此担忧,甚至准备半道溜走?
“我直觉有问题。”
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相信,胆敢刺杀大唐四公主的生猛角色,绝对不会像那个女人般白痴,没有几个预案。”
桑桑欲言又止,提醒道:“你……对她说话要客气些。”
“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宁缺眉梢微挑,嘲讽说道:“她是公主又如何?在渭城我就说过,这就是个白痴公主。”
第八章 北山道外,一箭南来
“就算是找人接应,地点的选择也很重要,如果让我决定,我宁肯把接应地点放在某条大道上,也不会放在松果岭。”
宁缺看着手绘地图上刚刚标注的醒目墨点,说道:“他们选择从北山道走,却不想想那里虽然是条单路,但有七里长的路途两旁全部都是密林,极易设伏。”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片刻,把手绘地图放入衣内,摇头自嘲说道:“看来所谓向导,除了把他们带进北山道之外,更多的只不过是想迷惑敌人。那位白痴公主根本就没有相信过马将军,自然也不会相信我。”
“一个白痴带着一群白痴。”想到可能在北山道里遇见的伏袭,想着那些或者有或者没有的接应部队,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失落,压低声音狠狠说道:“在草原上呆了将近一年,居然也没能变得聪明些,真不知道她的贤名由何而来。”
锃的一声,宁缺抽出鞘内依然残有锈痕的三把刀,拧开水囊浇湿磨石,开始沉默地磨砺刀锋,进入北山道后或许会有连场血战,临阵磨刀可能晚了些,但至少能平静心情。
“如果进北山道就和他们分开,你想向那位老先生请教的事情怎么办?”桑桑有些惘然问道。
“活着最重要。”宁缺低头磨着刀,动作缓慢有力坚定,“只要能活着抵达长安,总有机会去学那些东西,如果我们两个把小命放在这群白痴手里,就没有任何可能了。”
……
……
愈往南气候愈温暖,按道理来说车窗外的景色也应该越鲜活青葱,但因为队伍进入茫茫岷山地势渐高的缘故,车队四周的青草渐隐,变成了夹道相迎的高树,树叶尚未完全青绿招展,仍留着去年秋冬蕴积下来的肃杀之意。
随着天地间的气温微降,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也随之笼罩住了整个车队,所有人都清楚,长安城内那位胆敢谋害公主殿下的大人物,如果想要阻止公主殿下平安返回都城,那么在边塞与州郡之间的岷山,是他最后的机会。
在紧张的警惕与搜寻中,车队行走数日,终于抵达了北山道口外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密林,队伍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像宁缺那样露出担忧的神色,反而显得放松了很多。
那位清秀婢女这些天找桑桑聊天的时间变得少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第二辆马车上,这天傍晚下车的时候,她的脸上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在决定离开草原的时候,她就已经事先派出使者进入帝国境内,虽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抵达长安让朝廷出动大批军队接应,但那位使者却拥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联络忠于她的部属。
十天前接到固山郡方面传回的紧急回执后,她毫不犹豫决定直入北山道,是因为她相信固山郡那位年轻的都尉华山岳,应该已经率领他的亲兵营快要抵达北山道的南麓出口。
离开大唐不过一年,她坚信那些忠于自己的部属依然忠于自己,就算有些人被皇宫里那个女人收买,但华山岳绝对不会被人收买,因为……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样温柔。
距离约定接应地点还有三十余里地时,车队开始在暮色中扎营歇息,深夜穿密林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甚至有侍卫建议她,队伍干脆就在北山道口外等候,等到华山岳的部队前来接应。
对于这个提议,她还在思考,然而无论怎么看,她和小蛮现在已经非常安全,所以微笑重新浮上她清秀的脸颊,压抑了数日的欢歌笑语重新回到了营地中。
暮色中,一个简陋的帐篷孤单单地设立在圆形车阵外围,公主的侍卫首领提出过疑问,但帐篷的主人坚持如此,就是不肯搬进由五辆马车和箱柜构成的车阵。
“不离他们的车阵远些,万一出事怎么来得及跑。”
宁缺微嘲解释道。他用草绳捆好那把大黑伞,让桑桑背好,然后将草绳的结打成一朵极漂亮的小花。
桑桑抬起头,看着他刚刚冒出胡茬儿的淡青下颌,问道:“我们逃了,他们怎么办?”
宁缺正在检查弓筋有没有受潮,听到这句问话后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小侍女黑黑的小脸,沉默很久后认真说道:“你可能忘了小时候的事情,但我没有忘。”
“你是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而我小时候能活下来,也经历过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悲惨事。”
“桑桑,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我们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这条命才能够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既然我们这么辛苦才活下来,那我们就不能轻易去死。”
说完这句话,宁缺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把磨好的朴刀插回鞘内,然后用草绳绑了几道,试了一下鞘间的距离刚好合适,便负到了身后。
桑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开始默默收拾行李,用小手测试每根羽箭的平直度,她知道当夜色降临的那瞬间,就是和宁缺一起投奔茫茫岷山的时刻。她并不害怕,因为小时候她在宁缺的背上,曾经无数次穿行于这样的黑夜山林之中。
就在这时,宁缺握着刀鞘的手微微一僵。
简陋帐篷的门帘被一只手掀开,那名婢女走了进来,清秀面容上的笑意顿时化作了一片冰寒。
她本是准备来找桑桑聊天,没想到却看到主仆二人收拾行李的这幕画面,很轻易便猜到他们想要离去。
“你们想做什么?”她冷漠盯着宁缺的脸,说道:“在这种时刻,你的这种举动很难不令人怀疑。”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准备解释几句,忽然间他的耳廓微颤,脸颊上的酒窝消失不见,变成一路未见的凝重,迅速把三把刀负在身后,极为无礼地拨开婢女走出了帐篷。
营地在北山道口外,没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后的暮光之中,暖洋洋地极为舒服,但此刻却像是染上了一层血红。
有风穿行于刚刚在春天苏醒的林间,呼啸低鸣,像是有幽魂在哭泣,宁缺蹙着眉头望着密林深处,仔细倾听着那些呜鸣声里的细节,忽然大声吼道:“敌袭!”
林风低鸣里的那丝杂音终于显现出了真相,一枝羽箭闪电般自林间袭来,呜呜凄啸,射向车阵中那辆华贵的马车!
第九章 心如磐石的侍卫们
噗的一声闷响!
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金属刺狠狠扎进数十张叠在一起的湿纸,那根羽箭射进华贵马车边一名侍卫胸口,这个蓄留着络腮胡却依然年轻的男子捂着淌血的胸口倒了下来。
在宁缺喊出敌袭的那一瞬间,训练有素的公主侍卫迅速做出了反应。这名侍卫勇敢地跳上车辕,挡住了殿下马车的窗口,他并不知道这枝羽箭会射向哪里,他只知道车内的殿下肯定是敌人的第一目标,而他绝不能让殿下生命受到丝毫威胁。
这名勇敢的侍卫赌对了,付出的代价是他自己年轻的生命。
“敌袭!”
“保护殿下!”
“立盾!”
侍卫们暴怒震惊的吼叫声急促响起。
无数箭矢,如暴雨般从密林深处密集抛射而出,嗖嗖作响,瞬间衬得呼啸风声消失无踪,显得格外恐怖。
距离圆车阵还有一段距离的宁缺第一时间卧倒,在倒下的同时没忘记把跟着自己跑出帐篷的桑桑和那名婢女扑倒。
重重摔倒在林地间,因为地面垫着北山道数百数千年的腐叶松叶,倒不觉得怎么痛,他脸贴着微凉的叶片,听着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听着偶尔从自己头顶掠过的箭声,默默计算着对方弓箭手的数量和用箭量。
北山道口四周全部是侍卫们愤怒焦急的呼喝声喊叫声布防命令声,还有极沉重的立盾声,那些由车厢板临时构成的大盾被侍卫们用力插入车辕边缘,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咄!咄!咄!咄!
羽箭狠狠扎进简易的木盾,发出像战鼓般的沉闷撞击声,却比最疯狂的战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时不时有箭枝顺着简易木盾缝隙射中侍卫,引发一声闷哼,而那些不幸中箭的马匹则不像帝国男人般狠厉坚强,痛苦地倒地翻滚悲鸣。
箭矢破空声、木盾中箭声、人的闷哼声、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