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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苏的解释依然很有说服力:“洗衣棰确实能把衣服洗得更干净些,但她们家里的衣裳用的布料并不好,这般洗几次便有可能坏了。”
宁缺说道:“这里的人们活得果然很艰难,难道非要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才能体会到你想要体会的那些感受?会不会太自虐了些?”
“我在这方面的感悟学习,也是刚刚开始,无法给你直接的答案或者明确的指向,只能说出自己的一些隐约判断,供你参详。”
叶苏说道:“我们先前说过,信仰可以用来凝聚人群的意志,这句话其实反过来说也没有问题,人类最强烈最统一的意志,必然会变成信仰,那么我们其实只需要知道人们究竟最想要什么。”
“人类很擅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因为袒露有时候就像卸甲一般,意味着危险。在寻常的日子里,温暖而舒适的环境中,你很难发现他们真实的渴望与想法,你问他们想要什么,很难得到答案。只有在绝望的生命时间段里,在极致的事情背景前,那些答案才会自己跳出来,显得无比清晰,无论此前他们是麻木还是市侩,他们的行为总是那样的诚实。”
宁缺想着长安城里民众在那个风雪天里的勇敢,若有所思。
叶苏继续说道:“你先前那句话错了,不是非要在艰难的环境里才能感悟到这些,而是艰难本就是人间的常态。我不去长安却来到临康,便是因为唐人活得太过自由美好,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待遇。”
“在临康城里,我见过最豪奢的贵族,见过最贫贱的市民,见过最嚣张的神官,也见过最卑苦的奴隶。富贵与贫穷仿佛与生俱来,无法改变,这让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事情无法改变?”
暮光顺着破屋篷顶的洞洒进屋内,仿佛在叶苏身上镀上了一层红暖的光泽,没有神圣的感觉,却是那样的令人亲近。
他静静看着宁缺说道:“昊天教义里说每个人都有罪,需要忏悔,才能得到昊天的拯救,死后进入光明的神国。可在进入神国之前的数十年漫漫人生路里,难道信徒就要承受无望的贫穷折磨?”
“我没有去过昊天神国,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如教典中描述的那样美好,但我知道神国之下的人间并不美好。那么如果昊天悲悯的目光暂时没有落在人间的时候,或者说它在考验人间的时候,昊天的信徒应该做些什么?像过去无数年间那样,对着西陵神殿叩拜敬奉,然后麻木悲苦地等待最后的拯救?每个人都有罪,信徒们的罪究竟是什么?对物欲的贪婪?对财富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因为这些而无法获得安宁的心?”
“这些都是人类难以摆脱的欲望,如果这些都是罪,那么便是无法彻底抹灭的原罪。对于这些罪,佛宗要求静心冥想,走的是遏止欲望的道路,道门则是以信徒对昊天的信仰为根基,要求信徒把这些欲望转换成奉献,中间的桥梁便是信仰,只有书院对这些罪从来不予束缚。”
叶苏说道:“这些都有道理,又都有缺憾。佛宗不看现世,只把希望寄在来世,道门不看现实,只把希望寄在神国,书院定下唐律,却依然是引领者的角色,对个人自身的素养要求太高。我这些天始终在想,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方法能让这个充满原罪的人间变得更好一些。”
宁缺看着他,问道:“什么方法?”
叶苏说道:“昊天将拯救我们于生命结束的时刻,那在生命延续的阶段,谁来拯救我们?我们必须自己拯救自己。”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所以你教那些孩子。”
叶苏说道:“这只是开始。”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按照教义,只有昊天才有资格拯救世人,你现在的想法和行为,已经可以被昊天认为是亵渎。”
叶苏说道:“昊天爱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宁缺看着暮光里的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随着时间流逝,如果此人真的传道成功,或许这片充满污水垃圾的街区,将来会成为昊天道教里的一处圣地,因为他必将成为圣人。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位曾经的道门行走,会被西陵神殿里的那些红衣神官绑上木架,然后烧成一具焦尸。
※※※
『注:这章太难写了,我最开始的想法里,是想弄出一个新教之类的东西,但发现能力严重不足,看再多宗教史都是白搭,没有那个能力,就别想做这种事情,以后只会写画面,再不会写这些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第十八章 月缺
在市井里传道,这是叶苏自我的救赎,也将带领世人展开自我的救赎,对于这个世界已经维系无数万年的昊天教义来说,这个改变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一次革命性的变化,对昊天的崇拜将会被新的教义所取代,对神国的向往将会被对现世的爱所取代,这便是宁缺感到震撼的原因。
叶苏看着宁缺说道:“传道其实就是凝聚民心、统一信仰的过程,具体怎样做,我也是在尝试当中,道门典籍里有更多的先例,如果你对这方面感兴趣,不妨去西陵神殿的书殿,那里有很多书。”
宁缺在临康城里住了下来,和叶苏互相探讨、彼此研习,接触得越多,他对叶苏越佩服,他发现这个住在破屋里的男人,仿佛就像是磨了无数把刀的磨刀石,表面是那样的温润,内在是那样的坚定,有很多肉眼看不到的粗砺,将教典里的那些经文磨成细粉,变成属于他自己的理念。
在这些日子的讨论里,叶苏始终没有对宁缺如何能写出那个字发表意见,如最开始那样,只是平静地讲述自己此生的学习所得和这些年游历诸国的感悟。叶苏博览群书,自幼便研习教典经论,宁缺等于是系统地学习了一次道门理论。
在讨论中,叶苏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如果昊天如夫子所言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那么客观冰冷的规则是通过什么方法拥有了生命以及力量?他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来自于民众的信仰。宁缺觉得这种假设很有道理,但想到隔上数万年便会出现一次的永夜,又觉得有说不通的地方。
除了讨论,叶苏每天照常给街巷里的孩子们上课,教木工活、编织活和酿酒方法,也会简单地讲些教典里的故事。
渐至盛夏,临康城大雨频繁,堆满了临时建筑和年久失修老房子的这片街区,在暴雨的袭击下,显得那样不堪一击,每天都有房子垮塌。
叶苏带着孩子们到处救人,帮着修理被雨水打坏的屋檐,甚至开始规划入冬后全面整修这片街区的排水系统。
因为剑阁弟子偶尔会来的缘故,宁缺很少走出破屋,自然也没有帮着做这些事情,他只是安静地观察整个过程,渐有所得。
最后这场暴雨持续了三天时间,就在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快要绝望的时候,雨忽然停止,天空骤然放晴。
雨水浸泡的街巷里响起无数欢呼声,叶苏背着药匣子,在各家之间来回往来,雨后蚊虫太多,疫病这种事情很令他警惕。
宁缺把床前承接雨水的三个破碗抽空,抬头看着篷顶破洞里的那轮太阳,默然想着你怎么忽然间就不哭了呢?
叶苏回到破屋的时候,已经很疲惫,把手里的那碗青菜饭递给宁缺,说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先吃吧。”
宁缺看着他苍白而瘦削的脸颊,心想你现在的身体连普通人都不如,再这样坚持下去,只怕还没有成为圣人,便先变成了死人。
“不吃了。”他看着破屋顶上那片瓷蓝的天空,说道:“我得走了。”
叶苏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你确实应该离开了。”
宁缺回头望向他,微微皱眉。
叶苏微微一笑,说道:“不用纠结,怜悯这种情绪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就是美味的毒药,我也不会因为你要杀我,就对你生出什么恨意。”
宁缺想了会儿,说道:“我还是觉得杀了你太可惜。”
叶苏说道:“如果你离开长安城的消息,让我传出去,那么无论你再如何聪慧好学,最终也只能写出一个死字。”
宁缺说道:“我希望你能活着,而且我认为你也应该希望我活着。”
叶苏问道:“为何?”
宁缺说道:“你在做的事情以及将要做的事情,非常有意思,当然你以后会面临很困难的境遇,所以你应该需要我。”
叶苏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需要大唐和书院。”
叶苏依然没有接他的话,说道:“既然你不杀我,那么走之前把学费结了吧。”
宁缺没有把这句话当成玩笑,从怀里取出银票,数了一张递了过去。
叶苏接过来一看,是张一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笑着说道:“传闻中你和那位嗜财如命,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
宁缺说道:“那些学生交的学费就是几碗青菜饭,我给了一百两还不够?”
叶苏说道:“一碗加了油渣的青菜饭,对于那些孩子来说,要比一百两银子对你重要得多,别忘了那可是白米饭。”
宁缺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说道:“那我再补点。”
叶苏说道:“你帮我去买样东西。”
……
……
宁缺从集市上回到这片街巷,踩着污水间的碎砖头,像跳舞一样挤过拥挤的棚户,来到一户人家前。
几个泥猴儿似的小男孩正抱着碗高粱饭在兴高采烈地吃着,母亲盯着系在灶上那块越来越薄的肉皮发愁,角落里的布帘掀起,那名女孩提着裤子走了出来,看着母亲说道:“先生说了,要你给我买根腰带。”
母亲没好气说道:“昨儿夜里不就给你剪了条布带子?自己天天在街上野着,再结实的布带子都要被你崩断,还去哪儿买去?”
宁缺喊住那名满脸不乐意的女孩,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女孩年纪还很小,却显得很懂事,接过东西问道:“您是谁?”
宁缺看着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说道:“我是你老师的朋友,这是他托我买的腰带,还有以前答应送给你的头花。”
……
……
盛夏的临康城,大雨刚停,便有酷热来袭,空气里的湿度太高,地面的污水一时半会儿无法蒸发,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叶苏送宁缺离开,来到街巷外的僻静处,宁缺转身看着他说道:“小姑娘很高兴。我说你不会是有些什么别的想法吧?”
“她叫欢子,是个女孩子。”叶苏说道。
宁缺说道:“这么认真解释做什么?只是临行前开个玩笑。”
叶苏说道:“我与你并不是很熟。”
宁缺说道:“我和她很熟。”
叶苏说道:“她是谁?”
宁缺说道:“你妹。”
叶苏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两个字,然后想起来,多年前在长安雪城上他问大先生宁缺是从哪里学的大河剑,也听到了这两个字。
“书院里的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他看着宁缺说道:“所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杀我。”
“以前的你也挺讨厌的,不过现在挺好。虽然我从来都是一个不惮于杀人的人,但我杀人需要理由或者说情绪。”
宁缺把自己在清河郡做的事情告诉了他,然后说道:“让悟道杀死钟大俊,是想帮观海解决些问题,同时震慑清河,稍渲我心中之气,最重要的则是想把佛宗……至少是烂柯寺绑在书院这边,而在临康城里遇见你,则让我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或者昊天道门的将来便在你的身上,那么我为什么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