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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少年想着马上便要启程,想着要做的那些事情,有些微惧,看着老师的背影,又有些不舍。
张念祖犹豫说道:“老师,这次我们可能不能活着回来了……您放心,我们不害怕,也不会给书院丢脸,只是……”
君陌没有让弟子把话说完,转过身来看着他们说道:“只要想活便一定能活,哪怕是昊天来问我,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当天夜里,君陌不再磨剑,回到了小院。
木柚给他做了宵夜,第二天清晨又送好早饭,送张念祖和李光地出了云门大阵,一直送到书院前院,不停地嘱咐着。
两名少年跪下给她叩首。
李光地说道:“师娘,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还是担心老师。”
木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却没有走,直到那辆马车驶下草甸,才转身离开,既然是师娘,总得有些师娘的模样。
待她回到后山小院,才发现正如李光地所说,自己应该早些回来的。
看着满地灰白的发丝,她吃惊无比,当君陌从井旁抬起头来后,她更是身体摇摇欲坠,险些就这样昏过去。
君陌是很讲究仪容姿态的人,他的头发永远梳得那样整齐,无论乌黑还是灰白,那顶古冠永远是那样的正而笔直。
现在他的头发再也不可能梳得像从前那样一丝不苟,他再也不可能戴上那顶标志性的古冠,因为他剪掉了他的发。
第三十五章 明志
木柚看着君陌的头,右手紧紧攥着衣裳,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才清醒过来,颤声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真的要修佛?”
君陌在井畔刚洗完头,清澈的井水在头顶淌落,打湿了衣裳。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没有转身,说道:“读读佛经亦无妨。”
木柚颤声说道:“你如此尊重师兄,可便是师兄要你多读佛经,你也不予理会,那只不过是两个不懂修行的孩子,你却要听他们的?”
君陌看着井旁地上水里的那些发渣,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此生最厌佛宗,然而如今想来,或许因此错过了些什么。”
木柚伤心说道:“就因为你要从佛法里找到回复的方法,所以你就要出家?”
君陌转身望向她,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微怔说道:“我何时说过要出家为僧?我厌恶佛宗便是因为那些秃驴不事生产,不奉父母,怎会出家?我说的修佛只是读读佛经,想看看能不能助我静心罢了。”
木柚听他解释,更觉伤心,流泪说道:“你把头发都剃了,还来骗我。”
君陌有些笨拙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头发灰白有些难看,而且现在你每天清晨打理有些麻烦,所以剃了。”
木柚怔住,不可置信问道:“就因为这个原因?”
君陌点了点头,走到她身前说道:“多看两天便习惯了,你不要难过。”
“剃了也好,说不定以后新长出来的头发便能变回黑的了。”
木柚破涕为笑,下意识里伸手去摸君陌的头。
君陌极重礼数,平日里根本不会让师弟师妹们接触自己的身体,更不要说让他们摸自己的头,但此时他却没有避开。
只是很明显,他忍得有些辛苦,神情很僵硬。
木柚轻轻摸着他光溜溜的头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着他认真说道:“我知道你厌恶佛宗,但今后可不能随便骂僧人是秃驴了。”
君陌蹙眉说道:“修佛不代表要敬佛,就算佛祖复生,我依然要骂他几句。”
木柚笑着说道:“即便要骂,你现在也不能再骂那两个字。”
……
……
剑阁迎来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身青衫,腰佩长剑,看眉眼里的沧桑意,已至中年,但气度不凡,自有一分潇洒意味。
他是一名知命境强者,理所应当受到礼遇,但剑阁弟子们见过的知命境不少,之所以对他如此礼遇,不是因为佩服他,是因为剑圣大人的吩咐以及此人的背景,最关键的是此人很容易让人觉得佩服。
剑阁弟子佩服他,是佩服他的胆量和勇气,明明数年前双眼被剑圣大人重伤,而且如今唐国已成举世之敌,他还敢来这里。
程子清看着那青衫男子,缓声说道:“朝先生请进。”
青衫男子正是春风亭老朝,朝小树。
……
……
剑阁建在如剑般的山崖间。
崖后的山体中空,里面隐着幽潭,只有最上方的洞口能够洒落天光,潭畔修了座草屋,剑圣柳白便住在这间草屋之中。
朝小树走进崖洞时,柳白不在草屋里,而是在潭畔钓鱼,寒冷的潭水里隐约能够看到游鱼的身影,钓线下方却看不到鱼钩。
朝小树走到柳白身后,施礼相见。
柳白没有回头,说道:“听闻大先生钓鱼时,从来不用鱼钩,所以我也想跟着他学学,只是钓了这么多天,始终没有鱼上来,你却来了。”
朝小树说道:“剑圣何须向旁人学?”
柳白把竹竿放到一旁,摇头说道:“任何人都应该向旁人学习,便是夫子当年也曾经问道于老农,更何况我们这些人。”
朝小树说道:“此言有理,所以我今日前来向剑圣大人请教。”
柳白冷漠说道:“数年前,你才在长安皇宫观湖知命,其后路经南晋,邀我出剑,我看在唐帝的面子上,赐了你一剑,于是你瞎了数月。就算如今你又有进益,又如何能是我的对手?若当年你直接入了书院二层楼,或许还有希望,现如今这请教二字何其狂妄愚蠢,实在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您在剑道之上有若大河,我只是山野间的溪流,如何能较以宏伟?只是流水终向低处去,其间的道理还是相通的。”
朝小树微笑说道:“我很明白自己确实没有资格向您发起挑战,只是我将要去做一件事情,可能会失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想在那之前弥补掉人生的缺憾。然而回首望去,我有朋友有兄弟,有妻有子有女,家父虽已年老,每顿还能吃两碗米饭,长安街头还有力气痛斥观主;我没有碌碌无为,做出了一些事业,虽然那些事业不大,却是我愿意做的;我错过了一些机缘,但我不觉得后悔;我不曾缺少勇气,面对强大的敌人也敢于拔剑;我也从来没有失去过冷静,确认数十年来的人生过得很有价值,真的没有虚度。”
他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回荡在幽静的崖洞里,与那些坚硬如剑身的石壁撞击,变得异常肯定,就像是金属在撞击。
柳白的眼睛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问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想来做什么了。”
朝小树有些惭愧地笑了笑,说道:“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当年连您一剑都接不住,所以想请您再赐我一剑,只是因为还有些比我人生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请您留我一条性命。我知道这个要求确实有些可笑,还请您满足。”
柳白拍腿大笑,说道:“如此可笑的要求,我怎能不满足你!”
……
……
时近正午,天光终于从剑庐崖洞上方洒落,落在那方寒潭之上,隐藏在水草里的鱼儿,欢快地游了出来,贪图这为时不久的温暖。
片刻后,这些鱼儿惊恐地躲回水草深处。因为崖洞里的天光,被数道惊艳的剑光所压制,凌厉的剑意仿佛要把潭水切成无数细块。
四声极为清脆的声音响起,然后一切归于安静。
柳白坐在潭边,仿佛没有动过。
他身旁的古剑已经归鞘,仿佛也没有动过。
朝小树的手里只剩下半截残剑,身前洒落着四道剑片,先前他一剑化五,其中四道挡了柳白四剑,最终还是输了。
朝小树脸色微白,胸前鲜血斑斑,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神情非常满足,因为他接下了四剑,最重要的是他的人生再没有什么遗憾。
柳白看着他,忽然眯眼问道:“唐人对自己都这么狠?”
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过去这些年里,甚至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跨过那道门槛,进入五境之上,但他一直以这方崖洞压制着自己的心境气势,直至青峡一战,他被君陌激出了最强的剑意,即便不想踏过那道门槛,终究还是逾过了半步,到了这种境界,对于世间诸事自有不可言说的神奇感应。
当他的剑意侵袭进朝小树身体的那瞬间,他便知道了唐人的想法。
朝小树看着他微笑说道:“像我这样狠的唐人还有很多,若南晋与大唐联手,剑阁与书院并肩,或许会狠得连天都感到害怕。”
柳白沉默不语。
朝小树起身施礼,然后走出剑阁,秋风掀起被剑风割破的青衫,露出他胸腹间那道长长的剑伤,鲜血淋漓的一笔仿佛要贯穿天地。
他的雪山气海尽数被柳白强大的剑意所毁,从此再也不能修行,只能做一个普通人,然而秋风徐来,他却觉得神清气爽。
……
……
朝小树离开南晋,来到宋国与燕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他在镇上买了个院子,在临街处租了个房子,做起了书画生意。
随后两名来自异乡的少年也来到了镇上,被他请作帮工,书画铺的生意迅速走上正轨。没有过多长时间,就连县城里的贤达名流,都知道小镇上出现了一位雅商。人们只知道那商人来自长安,行事潇洒,有古风而无傲气,长袖善舞却不舞金风,来往迎客却不欺穷贱,如清风般令人心旷神怡。
虽说不欺穷贱,即便是乞丐上门,朝小树也会施舍银两,甚至亲手斟茶,然而这等雅事生意终究是挑客人的,再不讲道理的乞丐,也感动于他的温厚善良,哪里敢天天捧着瓷碗喝茶,而镇上唯一那间肉铺里满身是油的屠夫,也没有兴趣去赏画看字,屠夫更愿意做的事情还是吃肉。
书画雅事总与茶酒相关,屠夫不乐意呆在那里,爱喝酒的人却不一样,当那名酒徒发现朝小树在这些方面确实极有鉴赏能力之后,便再也不肯离开书画铺,每天都在那里以茶酒论书画,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回肉铺。
……
……
当朝小树走进那座小镇的时候,柳白也离开了剑阁,走进了临康城。
柳白的剑,是南晋多年来最大的骄傲与荣光,在临康城里,他便像是神明一样,然而当他走进临康城,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因为没有人相信那个寻常至极的人会是剑圣,更没有人相信,剑圣大人会行走在东城满是污水的那片街巷中。
柳白走到那间破屋之前,望向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的叶苏。叶苏抬头看见是他,无奈摇头,对孩子们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
※※※
『注:第三十三章要改一个字,观主是坐在窗前,不能站在窗前,除非他用假肢,他的手指头,就算桑桑让他长出来的吧,不然太惨了。关于二师兄,我最开始想写他一夜白头,又觉得太老套,所以让他发如灰,写的时候就是想让他以此为机会把头发剃掉,出现崭新的二师兄,哈哈……』
第三十六章 生死相许
“你应该感谢君陌。”
在破屋里,叶苏对柳白说了第一句话,然后他感慨说道:“虽然我无法再履剑道,但能在人间见到你这把剑,也满足了。”
柳白这时候站在窗边,正在看窗台上的饭盒,听着叶苏的话,转身望向他微笑说道:“我也很满足。”
他身上穿着舒适的绸衫,没有刻意让衫子上绣金钱以为俗,脚上套着舒适的布鞋,没有刻意穿布衫旧鞋以为脱俗,他没有佩剑,身上也没有散发凌厉的剑意,负着双手,就像是临康城里的寻常人,从内到外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叶苏雪山气海皆毁,眼光犹在,只是看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