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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陌没有看这名宋阀老者,虽然他清楚对方就是小师弟寻找的知命之一,但其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要找的那个人更加强大。
汝阳崔氏乃是清河郡七姓之首,崔园便是他们的产业,族长崔湜自然是地位最高的那个人,然而今天在崔园里,他始终只能站着。
因为崔老太爷坐着,他这个做儿子的便只能站着。
崔老太爷当年在长安城里曾经做过大学士,还做过一任宰相,荣休时被赐太师,所以他坐的是太师椅,喝的是学士茶。
看着溪畔那对男女,崔老太爷缓缓放下手中的茶,苍老的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又有些嘲讽。
看到那个男子空荡荡的袖管,他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崔老太爷没有想到,书院竟然真的会不顾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和约,派人来了清河郡,更没有想到来的竟然是这个人。
极短暂的时间,他便从惘然的情绪里醒了过来,想起来他最敬畏害怕的夫子已然登天,书院早已不是当初的书院。
“如果是从前,我想来是没有勇气与二先生战的。”
崔老太爷看着溪畔的君陌,神情渐趋宁静,说道:“但你现在断了一臂,重伤未愈,如何是我的对手?”
随着这句话,崔园里阵意大作,不愧是传承悠久的千世之家,富春江畔的阵法果然厉害,天地气息肃杀而至。
君陌知道此人对局势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是以前,他单人执铁剑,便能将园中的敌人尽数杀死,而现在,他甚至不见得是此人的对手。
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什么。
木柚拈起绣花针,刺中在溪里的一朵秋莲上。
她的动作很自然,就像是无意中做的那般。
崔老太爷却是神情骤变。
富春江畔恐怖的阵法,迎风而解!
清河郡诸姓确实拥有极厚重的历史,甚至比书院出现的时间还要长,然而不是时间长便一定强大,不然乌龟早就已经统治这个世界。
木柚是新娘,是爱嗑瓜子、爱闲唠、爱打牌的七师姐,她也是世间最天才的阵师,先前在富春江畔观阵半日,早已把此阵看破。
君陌静静看着崔老太爷。
崔老太爷看着他漠然说道:“当年做宰相的时候,去过书院很多次,也见过还是小孩子时的你,没想到今日却要杀你。”
清河郡在长安城里依然有很多眼线,老太爷很确定君陌重伤未愈,更关键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不仅是知命境,而且是位知命巅峰的强者!虽然富春江畔的大阵被那名书院女子随手破去,老太爷依然有信心把君陌斩于溪畔!
王景略在人群里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他看到二先生出现,不由震惊,紧接着发现崔老太爷便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那名知命境强者,更是惊愕莫名。
按照宁缺的计划,这时候他应该出手了,只是要让一名知命境强者释出全部境界,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施出强大的手段,但他听崔老太爷的语气,对战胜书院二先生亦有无穷信心,那他如何能够做到?
君陌也没有出手,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崔老太爷神情骤凝,雨廊下的宋阀老者抱剑起身。
虽然世人皆知君陌断臂重伤,境界不复当年,但他毕竟是君陌。
清河郡距离青峡很近,去年底那场青峡之战,君陌单剑敌万的画面,就像场噩梦般烙印在人们的灵魂里。
没有人敢在面对君陌的时候轻敌,就算是柳白这时候再与君陌战上一场,也必然要把他当成最强大的敌人。
崔老太爷的气息猛然提升,直至知命巅峰!
他看着君陌微笑说道:“是不是有些意外?”
君陌看着他说道:“我意外于你的愚蠢。”
狂风乍起,富春江水乱,崔园小溪翻滚如沸,秋莲如死鱼而覆。
一箭自南方来。
崔老太爷脸色骤然苍白,然后崩裂而散。
他的人变成了数百块血肉,在崔园里洒得遍地都是。
因为书院的缘故,崔老太爷一生隐忍低调,把自己的修行境界当成秘密保守到了百岁之后,直到今日君陌来到崔园,他觉得那个机会终于到了,他想给书院一个意外,想一展自己隐忍多年的锋芒,想一吐自己压抑多年的怨气。
于是他没有意外地死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与君陌交手的机会。
因为君陌没有出手,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他只需要走一步,对手便要展露全部的境界。
因为他是君陌。
宋阀老者看到崔老太爷变成无数团血肉,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惊恐。他这些年一直停留在知命境下层,放在人间亦是有数的强者,然而眼睁睁看着君陌只向前走了一步,知命巅峰的崔老太爷便当场惨死,他哪里还有勇气?
君陌转身望向他。
宋阀老者厉啸一声,于绝望中逼出全部境界,怀中抱着的剑破空而起。
他只不过是知命下境,即便逼出全部境界,在某人的意识海洋里依然不够亮,所以南方并没有第二道铁箭袭来。
君陌伸出左手,于秋风中微握。
那道飞剑在空中骤然转折,噗的一声深深刺入宋阀老者的胸膛。
第六十一章 曾经黄河滔滔
宋阀老者感觉到胸膛一片冰冷,看着自己的飞剑插在那处,看着鲜血顺着剑身不停下淌,心脏也渐渐冰冷起来。直到此时,他才真的明白,即便是重伤未愈,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是君陌的对手——君陌甚至没有真正出手,他只是伸手在秋风里一握,便夺了他的本命剑,取了他的性命。
崔园溪畔一片死寂,富春江上的水花声也已停息,宋阀老者缓缓倒下,君陌持杖带着木柚离开,场间竟是无人敢动。
王景略一直站在人群里,根本没有他出手的机会,看着那张充满历史意味的太师椅四周洒满的血肉,想着已经化作一缕怨魂的崔老太爷,才知道原来宁缺的箭是这样的,看着血泊里的宋阀老者,看着老者胸口那道飞剑,才知道原来二先生的剑是这样的。
直到君陌和木柚离开崔园很长时间,园内的人们才从极度的恐惧和震撼中醒过神来,到处都是哭声和愤怒的咆哮声。
对于清河郡而言,诸阀便是所有,汝阳崔氏更是人们的精神之所系,崔老太爷在此间的地位就像是夫子之于书院。如今被所有人视为依靠的崔老太爷,竟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便变成了满地血肉,如何不令他们恐惧不安?
崔老太爷的死讯很快便传遍了整座阳州城,紧接着进入千家万户,长安方面自然也收到了风声。
大唐朝廷的反应极为迅速,就在当天夜里,工部在中南三郡紧急调拨的工匠以及相邻诸州的厢兵,便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青峡北方。
青峡在去年秋天那场战争里埋葬了无数敌军,那条艰难开通的官道被巨石堵得极难行走,朝廷清理了大半年,也只清理出一条小道,然而随着数万工匠士兵的到来,清理速度陡然加快了无数倍。
以现在的速度来看,最多只需要数月时间,长安方面便可以完成初步的清理修复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大唐的铁骑只需要数月时间,便可以通过青峡挥鞭南下,像一道铁流般,直接把清河郡淹没。
清河郡里的贵人和百姓们,并不知道青峡北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很清楚崔老太爷的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唐国与西陵神殿的和约,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一纸废文,那么唐国的军队随时可能出现在清河郡里。
来自北方的恐怖压力,就像是一道低层的阴云,压得清河郡的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人们无法理解,明明刚刚经历一场极为惨烈的卫国战争,为什么唐国竟似不需要喘息,这么快便要撕毁和约。
清河郡乱象已现,而且再没有可能平静下去。
王景略没有离开阳州城,因为他要在这里等宁缺,最重要的是,他要负责接应此时正从唐国不断潜入清河郡的天枢处修行者和军方的密谍,然后用这些力量帮助崔华生在这场清河之乱里占据更好的位置。
……
……
桃山前坪的空中出现了一条圆柱形的通道,如丝如絮的湍流残象,在这条通道里流连不去,让通道变得更加清楚。
这是铁箭行走过的痕迹,也就是箭道。
宁缺站在祭坛前,左手持弓,右手以揽虎尾之势后提,还保持着先前一刻松弦后那瞬间的姿式,稳定得像座木雕。
祈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前坪间的数万人,神情紧张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他们也变成了木头人。
没有人知道宁缺的铁箭射向了何方,但他们知道肯定有人死了——没有看到真实的结局,却已经知道结局——这令人们异常恐惧。
宁缺收回铁弓背到肩上,回首望向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沉默不语。如果他体内的昊天神力消散,祭坛四周的乂字神符也归于天地,那么他必然会在那些强者的围攻之下死去,但他没有想这些。
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书院计划的前半段,注意力便来到光明神殿,他已经隐隐感觉到神殿里那场战斗的结局,知道有人肯定要死。
就像前坪上的人们看见他射箭,便知道一定有人死去一样,既然有人进了光明神殿,那么必然也会死去,这令他的心情有些低落。
这场天人交战,既然死的是人,活着的自然便是天。
……
……
桑桑看着剑上的大千世界,眼中有星辰幻灭,有日出日落,有潮起潮敛,有无数春秋,以时间蹉跎着人间。
柳白的剑离她已经只有两尺,剑上的锈痕越来越重,表面显出不祥的灰白色,这表明剑身已经完全锈蚀,开始风化。
事物离她的身体越近,所在的区域里时间流速便越快,所受到的伤害自然也越严重,便是能禁受无数年风雨的剑也承受不住。
柳白的剑能够进入她的小世界,能够离她如此之近,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普通的修行理论甚至无法解释。
他的剑是人间之剑,带着剑阁的意与人间的红尘,但毕竟不是人间自身,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锈痕如覆着白霜,忽然间裂开,然后化作青烟消失不见。
剑毁了,人还在,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剑。
柳白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比当年他初识时感知到那条滔滔黄河时更明亮,比他在河畔崖上悟得大河剑意时更明亮。
出剑的那瞬间,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胜,但他没有放弃,正如他所言,这已经是他在人间最后的趣味,他想看看自己究竟能离天多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触到天空,甚至用剑在天空上划上一道只属于自己的痕迹。
柳白的手伸进了桑桑的小世界里。
他的手很修长,手指细长,是人间最适合握剑的一只手,每当他握住剑柄时,剑便仿佛与他的手连在了一处,再也不能分开。
此时他的手中没有握剑,他的手便是最锋利的剑锋。
他的手伸向桑桑的脸,似想穿过她颊畔的黑发。
他的手距离她的脸越来越近,指甲渐渐变灰,皮肤渐渐失去弹性,变得干枯,生出更多的皱纹,衣袖悄然无声便成了飞灰。
柳白继续向前,时间的痕迹沿着他的小臂向上,手臂上的皮肤开始松弛,就像垂死的老人那般,快要没有生命的光泽。
他继续向前行走,以傲视人间的境界,与无情的时间做着最安静也是最恐怖的战斗,仿佛走了数万年,或者真的走了数万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白终于走到了桑桑的身前,走进了她的小世界,于是她便来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