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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神殿已经开始战争的脚步,战火虽然没有正式点燃,也暂时还没有烧到大唐的边境线,但大唐军部已经进入了战争状态,充满了紧张肃然的气氛,桌上搁着的热茶已经换了不知多少道水,旁边的糕点也没有人吃。
最重要的那些决定,军部也不能单独决定,需要经过皇宫,将军们不能睡觉,自然皇宫里也有很多人不能睡觉,从羽林军到侍卫处,从掌管御书院的太监到负责茶水的宫女,都必须跟着强撑。
和当年相比,御书房的墙上多了两道条幅,两道条幅由不同的写,水准差距很大,但对现在的皇宫来说却是同样重要,正是鱼跃花开两帖。
皇帝陛下已经不再年幼,但毕竟是个少年,书院不允许他长时间熬夜,此时已然睡去,在御书房里审阅奏章的是李渔。
她的容颜还是那般清丽,只是因为长时间生活在深宫里,很少见天日的缘故,显得有些过于苍白,而且瘦得有些厉害。
她神情专注地看着奏章和各郡的政事文书,看了很长时间,觉得口有些渴,伸手去端茶,却碰翻了碗,这才发现碗里不是茶,而是先前宫女送进来的银耳羹。
银耳羹有些稠,落在奏章上,倒是比较好清理。
城墙上,铜锅里的汤也溢了出来,与炽热的锅壁一触,发出嗞嗞的声音,迅速被蒸干,留下灰白的垢迹,有些则是顺着桌腿淌下,落到一根铁箭上。
宁缺没有理会,继续吃鲜美的羊肉,肥美的牛肉,喝醇美的烈酒。
他吃得很慢,因为反正是要坐在城墙上,那么找些事情做总是好的。只不过是一顿饭,吃得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待他放下筷子,几名唐军走上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留下了那壶酒和一碟下酒的小菜。
他从怀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桌子,最后拾起铁箭,把上面的火锅汤擦掉,然后搁到弓弦上,以保证随时能射出。
他重新望向南方,临康城的方向,先前酒徒没有变得明亮,那么想来今夜他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机会,但他必须一直看着。
到此时为止,他并不清楚临康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柳亦青应该已经死了,因为大师兄不能出手,因为柳亦青想死。
宁缺把酒洒到地上,以作祭奠。
柳亦青死了,酒徒却没有死,很遗憾。
不过无所谓,今夜没能杀死他,他朝总能杀死他。
酒水打湿了地面,城墙的青砖变成了黑色,于是月光被衬得更白,如霜一般,他这才注意到,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圆,却很明亮。
明月照人间。
照就是看,就是照看。
宁缺斟满杯中酒,遥对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老师,请继续看着我们,我们会代替你继续看着这个人间。”
……
……
遥远的南方,临康城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火光,唯独已经变成废墟的皇城某门之前,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令人心悸。
酒徒说道:“问题在于,宁缺他能看多长时间呢?”
大师兄沉默,没有人能一直看下去。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而且除了你,谁能让他看到我?”
听着这句话,大师兄神情微变,恳求道:“请不要。”
青衫未湿,酒壶未启。
风起处,酒徒的身影消失不见。
第十六章 杀贤人
酒徒离开了,大师兄却没有走。他走到辇前,把柳亦青的身体放平,然后转身望向夜色里的皇城废墟,听着那处传来的风拂河水的声音,沉默不语,似乎在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神情略显伤感和无奈。
隆庆知道他在等什么,所以愈发不解他为何没有跟着离开,看着他身上的棉袄、棉袄上的那些灰尘,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留在场间的三人里,横木最年轻也最骄傲,今夜所受的挫折冲击也最大,神情难免有些落寞,眼眸深处的怒火很是暴烈,直到此时,他才知晓书院的局从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酒徒,自己从来不在对方的眼中。
他缓缓握紧双拳,看着大师兄想道,就算你已经晋入传说中的无距,难道以为就能轻松地战胜我?你可知我现在又是什么境界?
隆庆感知到了横木的情绪变化,神情愈发凝重,警惕地看着大师兄,缓缓移动脚步走到横木的身旁,随时准备出手。
春天后的这段时间里,西陵神殿与书院之间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平静,在今夜之前双方都清楚彼此都很安全,没有人先出手,便不会打破平衡。
——两名无距境大修行者之间的平衡。
今夜,这种平衡终于被打破了。回头望向皇城废墟前曾经发生的那些战斗,依然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先出的手,虽然是西陵神殿的局,但真正感受到危险的无距者却是酒徒,书院险些重伤甚至直接杀死他。
隆庆的警惕便在于此,平衡已破,大师兄没有随酒徒离开,便极有可能向自己和横木出手,他和横木能不能活下来?
先前酒徒还隐藏在夜色里时,他曾经问过大师兄,换两个人的性命是否划算,这说明他认为自己和横木有能力做出某些事情。
横木的信心来源于信仰,他的信心来源于哪里?
“你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清淡的星光落在隆庆的身上,像溪水漫进干涸的沙地,瞬间便被吞噬,看着这幕画面,大师兄有些不解说道:“如果背离对昊天的信仰便能获得黑暗的能力,这能力又是谁赐予你的?我想观主也无法解释。”
隆庆很清楚,以前的自己哪怕在修行界再风光,也没有资格被书院大先生记住,所谓传闻,大概便是宁缺在闲谈里提过。
他知道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境界,但正如对方所说,连观主都无法解释,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么便没有人能明白。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横木说道。
大师兄望向青衣少年,说道:“西陵神殿尚华美,但真正的道门却是以青衣为尊,观主这些年一直青衣飘飘,叶红鱼于崖畔石屋悟剑时穿着青衣,小师弟当年杀上桃山时也穿着青衣,以你现在的境界穿这件青衣不免有些可笑。”
横木很愤怒,笑得愈发天真,说道:“不与观主比较,但说裁决那女人和宁缺那蠢材比我更有资格穿这件青衣,大先生的眼光才真正可笑。”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说道:“越过那道门槛,便是你自信的来源?”
横木闻言骤惊,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够看穿自己一直隐藏着的真实境界,淡然说道:“既然你看出来了,我凭什么不自信?”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作为有史以来迈过那道门槛最年轻的修行者,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应该骄傲自信,然而可惜的是,那道门槛不是你自己走过去的,而是被昊天抱过去的,所以现在的你还只是个婴孩。”
隆庆忽然说道:“我不理解大先生您为何现在要说这些。”
“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何敢离开。”
忽然,大师兄露出明悟的表情,感慨说道:“光明与黑暗本就是昊天的两面,我何其愚笨,竟到此时才想明白这一点。”
隆庆说道:“大先生智慧过人。”
大师兄说道:“若横木有你现在的心境,或许会比较麻烦。”
隆庆说道:“既然如此,您现在就不应该等待,而应该出手。”
大师兄神情微惘说道:“我能否承受出手的代价呢?”
隆庆说道:“您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大师兄点头说道:“是。”
隆庆说道:“您既然犹豫是否出手,那么至少应该跟着。”
大师兄说道:“跟着也无法阻止,只能做个旁观的过客,那将是更大的痛苦。”
隆庆说道:“在这里等待,不停猜测远处正在发生什么,难道不是最大的痛苦?”
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眼不见为净,看不到总会好过些,小师叔当年说君子当远庖厨而居,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虚伪。”
横木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书院就是一群伪君子。”
大师兄说道:“或许……我确实虚伪,但我不能代表书院,若今夜在此的是君陌或三师妹,想来不会像我说这样多的话。”
横木不再说话,因为他发现,面对这样一个自承虚伪的君子,你很难真的把对方当成伪君子,你很难对其生出恶意。
皇城废墟前一片安静,夜风轻拂河水,荡起柳枝,来到场间,在柳亦青满是血污的脸上飘过,飘过他紧闭的双眼,然后消失。
就像时间的流逝那般,没有任何痕迹。
正如隆庆所说,等待是最煎熬的一件事情,好在众人没有等太长时间。
酒徒回来了。
酒壶在他腰间轻轻摆荡。
长衫下摆上隐隐可以看到几点血渍。
大师兄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知道酒徒是故意让这些血染了衣衫再让自己看见,却依然难以抑制地开始自责并且痛苦起来。
酒徒解下酒壶,说道:“片刻辰光,酒意未消。”
他饮了口酒,眯起了眼睛。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谁死了?”
酒徒离开是去杀人,这世间很少有他杀不死的人。
“死的也是个好酒之人。”
酒徒回忆着先前杀人时的画面,感慨说道:“先前,我去了滁州。”
大师兄说道:“大唐滁州?”
酒徒说道:“不错,环滁皆山,东山有亭,那亭子是一个太守修的。”
大师兄声音微颤,说道:“滁州太守清廉爱民。”
酒徒说道:“清廉如水,爱民如子。”
大师兄说道:“真贤人也。”
酒徒说道:“贤人好酒,果然真贤人。”
大师兄说道:“可你杀了他。”
酒徒说道:“滁州太守若不是贤人,我还不会杀他。”
大师兄声音微颤说道:“为何?”
酒徒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死的越是贤人,你便越痛苦。”
第十七章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滁州太守是位贤人,但看他黝黑的脸颊,粗糙的双手,大概会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农夫,贤愚这种事情,向来很难从外表分辨。
他刚刚从河堤归来,准备迎接秋雨的来犯,心情难免有些焦虑,但真正令他焦虑的,还是即将来犯的敌人——滁州风景极美,却在边境。
情绪和贤愚一样,在他脸上没有丝毫呈现,他平静地处理完政事,在童子的陪伴下走出官衙,持杖登临东山,想要觅些清静。
东山有座新修的亭子,是他主持修建的,耗费了不少的银钱,值此国势艰难时刻,自然给他带来了一些非议,他却显得极不在意。
泥瓮轻破,酒香渐弥,太守在亭下饮酒,看夜穹里那轮明月、看月光下这片河山是那样的美好,很是满意,诗意渐起,又想写篇文章。
便在此时,一场清风自无数里外的南方翻山越岭、偃草乱松而来,于亭外周游三圈,然后入内缭绕片刻而去。
太守死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他没有来得及吟出那首诗,没有写下那篇可能会沉醉千古的游记,没有留下纸墨,没有对滁州的百姓再说些什么,就这样死了。
……
……
临康城寂静的皇城废墟前,大师兄看着滁州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苍白问道:“让我与唐人痛苦,于先生又有何益?”
“因为……我很怕死,活得愈久愈是怕死。”
酒徒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前,当我感觉到危险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无数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死亡,其中真的有大恐怖……我活的年头太久,对这种感觉真的很陌生,今夜重温,才发现那种大恐怖依然存在,而且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