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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间,他的人形变小了。他已经下到了屏风的地方,在歇了一口气之后,终于开始从屏风的脊背上起渡了。烟雾弥漫,转瞬隐没了他的身影,而在烟雾消逝之后,可以看到,他已经在屏风上渡过了一半。他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慢慢地慢慢地走去。脚下,熔岩在哗啦哗啦地塌落。我浑身毛骨悚然,把眼睛也蒙上了。
只要脚下稍有磕绊,只要身上稍许招风,只要内心稍微动摇,他都会失去平衡,一筋斗摔入数十米下岩浆沸腾的深底,身体就此化为灰烬。我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最好有什么东西让我依靠一下。
“啊!”柿沼终于渡完了屏风的脊背,到达了尖塔的下方。他攀登上了从屏风向上矗立约高两米的尖塔的顶端。“哗啦啦!”熔岩又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塌落下去,而他也终于在塔上站了起来。
那里,充其量只容许他双脚并拢站着,连转身都似乎不行。柿沼非常缓慢地把身子转了过来,面朝着我们这边。
我们都振臂欢呼。他也挥手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然后,他把右手伸进了口袋,摸出来一个银色的烟盒,把香烟叼到了嘴上。再用左手摸出火柴,呼地一声划亮了火柴,吧塔吧塔地抽起烟来。
多么惊心动魄的勇敢阿!
我兴高采烈。我看了一眼登志子,她也欢喜、兴奋得满脸通红,颤动着嘴唇,下意识地挥着手。阿武和荒牧也都高兴得回过头来看我。
只有香取脸色苍白,冷漠地俯视着下面。
我意识到,必须监视他的举动。他只要稍许抬起腿,从脚下飞下一块石头去,打在柿活的头上;柿沼就会被击落到喷火口的底层——这种可能,也是有的。即使石头没有打到柿沼身上,由于受惊而失去身心的平衡,接着从尖塔上滑落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想到这点,身上不寒而栗。于是我摆好了姿势,只要见他有一点如此的动静,我就把他一把抓住,拖倒在地上。
阿武忍耐不住了,叫了起来:“快上来吧!”
声音似乎传到了对面。柿泪嗤地笑了一下,丢掉了香烟,准备从尖塔上下来。他刚要下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烟盒,放在尖塔上。于是,他再一次踩着只有一只脚那样幅度的狭窄的屏风背脊,开始往回渡了。
“风儿啊,你不要吹动!烟雾啊,你不要弥漫!”我在心里这样叫着。
也许是我的祈祷应验了,在我感到长长的几分钟之后,柿沼终于渡过了屏风,回到了喷火壁上。
“唉!”我长叹一声,如释重负,一屁股坐了下来。
七
形势终于逆转了。既然柿沼已经平安归来,香取的处境就更为艰险了。柿沼已经可以站在万无一失的位置上,来观望香取的殊死决斗了。不得不说,持后签者的悲剧意味反而更重。但是,这本来是他自己选择的顺序嘛。事到如今,看你香取还能找到什么借口?不知不觉间,我这么想着,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望着香取的表情。至少,他在表面上还是镇静的,脸色有些发青,嘴角上浮现出冷峻的微笑。
柿沼上来后,毕竟因为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上,冷汗大粒大粒地直冒,表情显得寒气逼人。
“嘿,我总算平安回来啦。我在那里放了一个烟盒,你要是能把它取回来,就算你了不起。”
在喷烟间断的瞬间,尖塔一出现,那烟盒就在上面闪耀着银光。
“去就去!”香取微微抽动着脸颊,可声音还是平静的。他还加了一句:“为了登志子嘛。”
说着,他肆无忌惮地走到了登志子的面前,冷不防地抓起她的手,跪下来吻着。这是西洋骑士的表演。登志子怒不可遏,脸涨得通红,把手抽了回来。我勃然大怒,真想在他背后狠狠地揍他两下。
尽管在登志子那里碰子一鼻子灰,毕竟也肆意地吻到了她的手,于是香取转过来看着我们,洋洋得意地嗤笑着,打算下到斜坡上去。可是,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缩了回来。
“不过,柿沼,要是我平安地到达了那里而又回来,这个决斗又将会怎样呢?是不是算不分胜负?要是那样,你刚才所说的‘不共戴天’,又将会怎样呢?”他说。
啊,他说这么一番话,不是又在寻找什么借口,企图蒙混过关吗?
“香取,你太卑鄙啦!”阿武用嘶哑的桑子,高声喊道。“你还算个男子汉的话,就给我立刻下去!”
阿武说了我想说的话。
荒牧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感。
对此,香取说:“嘿嘿,别那么激动嘛!条件都还没讲清楚,我有什么卑鄙的?要是我不能渡到屏风的尽头,中途坠落下去,那倒事情很简单——你们也已不得这样吧——可是,未必会像你们所期待的那样。我珍惜我的生命,特别是还有给我的那笔悬赏——登志子。是死呢,还是活着得到登志子,现在正在紧要关头。我不会随便往火里跳的,哈哈哈。”
啊,他究竟胡说了些什么呵。
这次,荒牧开口了。“香取,你到底是不是想逃避决斗?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你不是已经听我说过了吗?我究竟打算做什么呢?”香取讥讽地重复着荒牧的话,但他的眼睛却横视着柿沼。
柿沼也不示弱,瞪大眼珠还视着他。
“好啦,我明白你说的话了。不用说,我和你是不共戴天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要是你平安回来的话,”柿沼注视着那烟雾滚滚上升的深渊:“那我就打算,在这里连一分钟都不站下去!”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柿沼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刚才已经冒了如此大的险,究竟有什么必要,还得再一次轻率地把自己驱赶到危险的境地?
荒牧说:“柿沼,你不能那样做。”
阿武也说:“没有必要提出这种新的条件。”
我也叫道:“按照既定的条件做!”
但是柿沼只在青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没有理睬我们的话。荒牧、阿武和我,都从他那镇静的表情中,感到了一种不近人情的、有些令人害怕的恐怖,大家都颤栗着身子,默默地站着。
一瞬间的沉默。
柿沼转向香取。“怎么,还不够吗?”他说。他的话是平静的,可是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魄。
“唔……”
柿沼和香取面对面地直瞪着眼睛。四只眼睛都像着了魔一般,闪耀着光亮,燃烧着疯狂的憎恨和杀意,着实令人害怕。
“够了,满意啦!”香取斩钉截铁地一声叫,刷地转过身子,从斜坡上蹬蹬地跑下去了。他那像豹一般柔软的身子,在烟雾中渐渐地缩小了。由于他走起来急急匆匆。熔岩都哗啦啦地激起响声,滚落下去。他走起来如此急急匆匆,难道要就此走到喷火口的底部不成?可是,当他到达屏风时,他站住了。他面朝着我们,让我们看到他挥着右手。这是一个信号:“我还要走哩。”
一会儿,他开始在屏风的脊背上起渡了。他摊开双手,巧妙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从宽度只有一只脚、森严峭立的巨大屏风上渡过去。要说危险性,这和从一根细钢丝上渡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和刚才柿沼小心翼翼地举步不同,香取却是干脆利落,动作敏捷地渡过去的。因此,在他的脚下,熔岩壁里啪啦地塌落,直往火口底里掉,似乎象征着瞬间之后他的命运一样。
他的身影顺顺当当地在屏风上跑着,吸引了向下注视的十道视线,啊,终于到达了那个塔基。他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走钢丝的动作!多么忙乱、多么轻率的举止呵!
然而,他的忙乱和轻率,可说决不是那种自暴自弃的马大哈行径,而是与其像柿沼那样缓慢谨慎地渡过去,倒不如这样三步并作两步的轻巧走法更有利——在研究了刚才的情况之后,我不得不如此认为。他的动作,竟是如此充满信心,从容不迫。
他终于爬上了尖塔,站起来时,右手拿着的那个银色烟盒闪闪发光。他挥舞着烟盒,叫着什么,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举起双手,洋洋得意地嚎叫着。他那苗条颀长的身材,像外国电影演员那样优美,尽管处身此时此地,我仍然由于长期的习惯,不得不对这个天才的友人衷心地表示赞叹。
接着映入我眼帘的,又是什么光景呢?
他把一只脚往后一退——当然,他的脚是在空中移动的——采取了一个中世纪骑士在贵妇人面前下跪求爱的姿势。好大的胆量呵!他在充其量只能并拢双脚站立、令人头晕目眩、随时都可能坠落的狭窄的尖塔上,竟然用一只脚来模仿这种开玩笑的动作!
啊,好大的胆量!令人惊叹!尽管他在装腔作势地卖弄,但由于他那优美姿态的魅力,确实给人以陶醉的一瞬。
“哼……”这是柿沼痛苦的呻吟声。我一下子从陶醉中清醒过来。与此同时,我怒火中烧,骂了一声:“畜生!”
他终于决斗成功了吗?10分钟之后,他的姿态将要出现在这个平台上了。啊,那时候,现在站在这里的五个人中,将有一个人的身影要消失了。按照柿沼的性格,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且,啊,那个得意忘形的色魔,也将作为一种当然的权利,肯定会把他那魔爪伸向我的恋人登志子的。他将以现在摆出的那副优美的、大胆的姿态……啊!
香取停止了他那危险的把戏,猛地站起身来,想爬下塔来。他的冒险还没有结束。他的面前,地狱确实大门洞开,在等待着他哩。但是,我不得不认为,和他从屏风上过去一样,他照样能从屏风上安全回来,万无一失。
啊,决斗终于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十有八九是香取得胜,柿沼失败!
我被绝望和愤怒所蛊惑了。我悄悄地朝柿沼的脸看了一眼,只见他那充血的眼睛炯炯发光,铁青的脸上冷汗在成滴地流淌下来。可是他全不顾这些,用一种始终都是激怒的表情,凝视着他的宿敌。
啊,柿沼呵!你在注视着这个敌人的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姿态!这个敌人,踩瞒了你那亲爱的妹妹美代子的贞操,然后像废物那样地把她抛弃,把她逼上了死路,现在,又要来夺走你的生命,还要掳掠你的妹妹登志子!
我终于理解柿沼的心情了。他刚才的心情,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即使同这个宿敌没有这样的约定,看到他这种由于取胜而飞扬跋扈的姿态,难道就能厚着脸皮、委曲求全地引狼入室吗?“不共戴天”——到现在,我才深切领会到了柿沼刚才说这话时的心情。
但是,难道结果就非如此不可吗?
啊,柿沼,柿沼!还有那可怜的美代子!……还有登志子!……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倒流。
“这样做行不行呢?”……激烈的闪电和雷鸣,在我的头顶上闪耀和轰响。突然,“与其忍辱苟活,不如一死为快!”——中学时代从汉文中学到的这句话,从我头脑的一角飞了出来。我主意一定,心里反而踏实了,于是就趁大家不注意,我后退了两三步,悄悄地拣了一块头颅一般大小的、沉甸甸的暗红色熔岩,拂去了上面的积雪,用两手抓住,从大家的背后抡到自己的头上。
幸亏大家都被香取的姿态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动。我向下一看香取的姿态,只见他正想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