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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出来了吗?”
众人就心急地问。
“要那么好查,还叫台湾特务吗?”
说话的不屑,“那女人也是硬,红卫兵拿皮带抽,也没把发报机抽出来,我看就差上老虎凳了。可惜不是白公馆渣滓洞,那女人也不是江姐。最后几个小将也急了,说她是花岗岩脑袋死不开窍,浇了一头的沸水……”
听到此,众人不由轻叫起来,说:“亏这些小将想得出!”
茶客站了起来,抖抖手里的小彩旗说:“你们哪,都记着,这碗茶也不能够再喝上几天了。保不定一会儿来群红卫兵,也往茶桌上泼那沸水。你当我们这样二郎腿跷跷,茶杯托托,是什么人?统统都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要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一万年不得翻身呢。“他这么说着,就扬长而去。杭汉心里忐忑,想问问那人是哪个街道的,张了张嘴,也没有开口。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他摸不着头脑,也让人恐惧。他有一种万丈高楼就要一脚踏空的不幸的预兆。现在他已经彻底忘记了非洲——真不可思议,他离开那里才两天,就已经无法判断,那个黑非洲中的绿色的茶园,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了。
头上不远处钟声响了,是熟悉的钟声,青年会的钟声,是他杭汉青年时代的英勇无畏的象征。可是,此刻他手里拎着一串杀好的黄鳝,却茫然失措。他看看东又看看西,一双脚不知道往哪里挪。他记挂着杭州的所有的亲人,既想往羊坝头走,又想别过头到解放街,那里住着他的亲生父亲杭嘉平和他的宝贝儿子。父亲是政协委员,也许从他那里,能得到一点局势的内幕。
就听口号与刺锣又密密响起,但见一队人马便浩浩荡荡地杀将过来。那领头的小将,一身军绿,一边倒走,一边叫喊,黑发一耸一耸的,背脊上一大片的汗渍。因为不停地挥手,皮带扎着的衣服下摆都耸上去了,在腰上拧成了一团。游行队伍一圈是用绳子围起来的,前面绑着些牛鬼蛇神,挂着大牌子,戴着高帽子,个个都弄得奇形异状,恐怖古怪,像是古装戏里被押赴刑场的囚徒,只是自己敲着锅锣开道罢了。后面,倒像是开了一家流动的成衣铺子店。两个人一排,一头一尾地扛着晾衣服的竹竿,竹竿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有貂皮大衣、缎子旗袍、高档呢料子的西服。人群一下子就挤成了堆,杭汉被他们裹挟在其中,看着看着,耳朵就嗡嗡响,眉毛上的汗直往眼睛里掉。不知怎么的,他瞧着这些东西怪眼熟。
小撮着在旁边对他耳语:“你看看你看看,如今的人革命真是容易,把人家屋里的衣服抄出来到各处亮一亮相,也没有国民党蒋介石来追杀,这算什么好汉?我们那时候才叫提着脑袋——”
杭汉一边擦着汗一边说:“小撮着伯,你给我上去仔细瞄瞄,那件灰呢大衣旁边,捧着个暖锅一般的东西走着的姑娘,我看看有几分像我们家的迎霜——”
小撮着脚一眼就回过头来说:“不是迎霜还能是谁?你看她手里捧着的那个东西,你仔细看看,不是那年你上苏联专门买回来煮茶的?你爸爸喜欢,你就送给他了。”
“莫非这个茶炊也成了四旧?”
杭汉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一层不相信他没有说出来——他的那个和她妈妈一样胆小的女儿迎霜,竟然敢捧着个茶饮——那东西可不轻——走在斗志昂扬人群簇拥的大街上。
小撮着跺脚叹气说:“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那年你刚刚捧回这个东西,我就说了这种洋货没意思。苏联修正主义赫鲁晓夫他们用用的东西,你拿来用干什么?还不是用出祸水来了!”
这么说着就一头钻进人堆里,找迎霜去了。
杭迎霜手里捧着的那个茶炊,俄语称为“沙玛瓦特“,是紫铜锻制的。那年浙江农业大学茶学系教授庄晚芳先生带国外留学生,首先就是从两名苏联学生开始的。杭汉第一次从他们那里听说茶炊,回家向曾经去过苏联的父亲请教,父亲对那渗透俄罗斯风格的茶炊大加赞赏。以后他作为中国茶叶代表团的成员出访苏联,千里迢迢地就专门背回来一个,送给了父亲。没想到今日竟然在八月的骄阳下,由自己的女儿捧了出来示众。他满脸发烫,汗如雨下,后背却刷的一阵凉到了前胸,此时女儿已出现在他面前。
1956年,杭汉与他的同事们刚刚培育出了一种小乔木种的茶树优良品种,因在霜降之后仍有新芽萌发,故名迎霜。回到杭州,妻子在医院生下了一个姑娘,正等着他取名呢,他看着姑娘的小胖脸,说:“就叫迎霜吧。”
迎霜比三年前高出了一大截,胖乎乎的,像她的妈,但一脸的紧张,看不出见到父亲时的喜悦,只是睁着大眼睛说:“是哥哥叫我来的,是哥哥叫我来的!”
“你哥哥呢?”
迎霜指指那个已经蹦远了的领头喊口号的红卫兵,杭汉可真正是一点也认不出他来了。
“你们把爷爷家给抄了?”
杭汉的声音变了调。他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看了这些大衣旗袍他会那么熟悉。
迎霜低下头去,俄顷,又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目光又空洞又坚定。那么就是了,就是这一对儿女干的好事情了。他一把抱过了茶炊就往回走,迎霜跟在父亲后面,几乎就要哭了起来,抽泣着说:“妈妈进牛棚了。”
杭汉停住了脚步,看着女儿的眼睛。女儿的额上,奇怪地浮着几条皱纹。女儿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他,她小声地问:“爸爸你到底是不是特务?”
“我?'女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妈妈进牛棚了,交代你的问题。造反派已经来过我们家了:你是日本特务,爷爷是国民党,我们是要和你们划清界限的!”
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了似的,猛地站住,从父亲的怀里抢过了那只茶炊,小声而坚定地说:“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一切重在表现。“这话根本就不像是她这样十二岁的孩子说的。她回头就走,杭汉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胖胳膊。他一边揩着自己脸上的汗——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是热汗还是冷汗——一边问讷'你要和我划清界限?”
他自己都能听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
女儿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样子,这个问题已经困惑着她许多天了。她一边摇头一边倒退着走,那个大茶炊被她抱在怀里,胖鼓鼓的像是抱着个小孩。她就这么摇着头转身,小跑着走了。后面看去,她可真像是一只摇摇摆摆的鸭子。杭汉没弄明白,女儿的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没弄明白那些突然涌现出来的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名词:黑五类、牛鬼蛇神、无产阶级司令部……他恍兮馆兮,不但不知今日是何时,也不知今日所处何地。他想张嘴,但突然发现自己语言发生了障碍,母语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已经不能用“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这样的词组语段,来与人们对话了。
杭汉到羊坝头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大街上白天群情激奋的场面暂告一段落,小将们纷纷回营补充粮草去了,杭汉也拐进了伯父嘉和家的老院子。
在大院门口的垃圾箱盖上,杭汉看到报纸堆里漏出了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样子很摩登,看着眼熟。他想起来了,是蕉风的鞋子,放在家里很多年了,也没人再去穿它。他顺手拎了起来,眼睛都热了,仿佛那上面还有着蕉风的体温。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拎着那串黄鳝,小半天下来,都有些发臭了。他顺手一扔,让那黄鳝换了皮鞋,没有再多想,夹着鞋就走进院子,穿过早已失去了原样的弄堂和天井,到家门口。见房门紧紧关着,就用细细的高跟鞋跟敲打着。从门里伸出了一个脑袋,是住在龙井山中教书的盼儿。一见他手里的高跟皮鞋,细眼睛都惊圆了,失声叫道:“怎么又回来了!”
杭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见母亲叶子一橹手把杭汉拉了进来,接过了那双鞋子,心有余悸地问:“有人见你手里的鞋了吗?”
杭汉说:“没注意,好像……”
“——有人看见了?”
叶子问。她那种大惊小怪的样子很好笑,杭汉摇摇手说:“你们也太草木皆兵了,这么大的群众运动,谁顾得上你们手里的一双高跟皮鞋啊。”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掀得天翻地覆,日本鬼子扫荡过一样,叫他愣住了,瞠目结舌。回过头来看看,伯父嘉和站在门口。母亲叶子哭了起来,说:“他们昨天来抄的。”
杭汉干巴巴地问:“蕉风是从这里带走的吗?”
嘉和说:“不要急,不要急,他们不过是翻了翻,没大弄。我刚刚从她那里来的,他们说是教职员工集体办学习班。被带走的人还有很多,蕉风自己把事情说说清楚就好了。“杭汉坐都没有坐下来,就要向外走,说:“我现在就去说清楚。”
他碰到嘉和的薄薄的胸脯上。叶子拉住了他的袖子,说:“你明天再去吧。”
杭汉看着这两位老人的眼睛,知道他们拉住他是对的。他现在根本就不能够露面。他一露面,就会被那些人抓进去的。
嘉和几乎半夜没睡,从昨天那些不速之客来翻过这里之后,他就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
要说杭家的细软,这几十年来,也可以说是几乎荡然无存了。他们的生活和几十年前茶庄中的小伙计相比,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了,嘉和觉得很踏实。直到昨日造反派们从这里带走了蕉风,他们才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需要破的四旧啊。
左邻右舍都在热火朝天地毁物,院子里焦火烟气,纸灰满天飞,倒像是下了场黑雪。叶子不停地轻轻跺脚,对着嘉和发小火:你怎么还不烧啊!你怎么还不烧啊!可杭嘉和不是一个轻举妄动之人,他看着叶子,说了一句相当严厉的话:“又不是日本佬进城!”
叶子就怔住了,眼泪流了出来。嘉和顿时心软下来,搂过了叶子,贴着她的脸,说:“别害怕,有我呢。”
叶子看看丈夫,说:“我不是害怕,我是担心。”
嘉和拍拍叶子的肩膀,说:“我去去就来,回来就办事。”
叶子说:“我真是担心。”
嘉和就叹气说:“不要担心嘛,我们什么样的事情还没有经过?”
嘉和是想去一趟陈揖怀家,他在中学里教书,市面应该比他更灵一些。
陈揖怀住在离他家不算远的十五奎巷,还没走到他家客堂间,就听里面一片哗啦哗啦地卷纸轴的声音。进门一看,桌子上凳子上到处铺着名人字画。陈揖怀这个胖子,在这个初夏的一大早,已经忙得油头汗出。他关着门,开着日光灯,手里举着个老花镜,扑到东扑到西,舍不得这些一世珍藏的宝贝。见了嘉和,举起一张文人山水画,说:“嘉和,这张画还是上个月我专从苏州收得来的,说是文微明的真迹。我看着也不像是仿的,还想让你来过过眼,不料两个小祖宗就催死催活要我当四旧烧了。昨日已烧了半夜,你看看你看看那些东西——”
他用脚踢踢红木桌子底下的那只破脸盆,里面那些拆下来的画轴头子横七竖八的已经塞得满满,像一只批满了香烟屁股的烟灰缸。陈家夫人听了丈夫的牢骚,吓得一边趴在门隙上看,一边压低声音埋怨:“轻一点轻一点,当心人家听见。”
这边话音刚落,门就喷喷喷地响,陈家那两个晚辈——嘉和都认得,从小就抱过他们的,一个外孙,一个孙子,臂上套着个红袖章,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打上门来了。爷爷外公地叫得一个响,陈揖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