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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蜜虫。」带他参观的放牧人说,「大地母亲的恩赐。」
那些巨大的「蛆」似乎对明峰颇有好感,纷纷围拢过来,用头(假如你称昂起来的顶端為「头」的话)顶著明峰。
那冰凉、滑润的触感,让明峰整个人石化,只有寒毛和头髮一起全体立正。
「真难得,」放牧人笑著,「牠们喜欢你呢。蜜虫戒心很重,不太接近陌生人的。」
然后,他提了一个桶子,敲了敲蜜虫,蜜虫听话的从腹部底端伸出一个管子,分泌出金黄色的液体。
这,就是蜜酒的原始材料。
他勉强维持著基本礼貌,带著僵硬的笑容。回到聚落,他抓著蕙娘,「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蜜酒、那个肉……」
「蜜虫?」蕙娘正在挑战如何把蜜虫肉烹调得更美味,「我早就知道了。」
看明峰一脸作呕,她有点不高兴,「明峰,你这样很没有礼貌。你要知道他们根本没有什麼可以吃,只有啃食地衣苔痰拿鄢媸撬侵饕澄锢丛础6运抢此担鞘侵匾纳凇H绻憔醯脟f心,可以不要吃。他们多了我们三张嘴,其实是很沉重的负担。」
明峰呆了一会儿,满脸羞惭的低下头。蕙娘说得对,他们这几个客人让食物短缺的人狼族更窘迫。然而蕙娘会煮饭、麒麟常跟著年轻人去打猎,而他,是唯一什麼都不会的人。
这样的閒人居然嫌主人的牲口不好看,食物令人作呕。
默默的,他也跟著女人或小孩去放牧、採蘑菇。人狼族没有閒人,每个人都為了生存努力。他很快就成為高明的放牧人,而原本让他觉得噁心的蜜虫,看久了也觉得颇可爱。
在这裡,他学会了妖族语言和人狼的方言。他原本就对文字很有一手,甚至,他还学会了一点古老的妖族文字,更了解了妖族的传统。
他们在人狼族居留了一整个夏天。因為族长知道他们目的地以后,建议他们留下来渡暑。
「你们运气好,月瞑才到荒漠。」老族长点了点头,「夏天阳日的荒漠可以轻易杀死任何人,包括最高强的圣魔。你们若要横渡荒漠,还是等秋凉啟程比较理想。」
人狼族称呼魔族為「圣魔」,异常者為「恶魔」。残存的妖族别无选择,必须要效忠某方才能生存下去。比起残忍、反覆不定的异常者,圣魔显得比较理智,除了蘑菇、蜜酒的税捐,其他并无所求,既不侵扰,相反的还在大河佈下防御,不让异常者渡河。
虽然不是為了妖族的安全,但人狼族依旧因此感激。
「但我们是圣魔王者要的逃犯。」麒麟耸耸肩。
族长并没有讶异的神情,反而点点头。「贵客,相处这段时间,我无法归类你们属於妖族或魔族,但认识了你们的诚实和英勇。大地母亲欢迎你们,我们亦张开双臂。圣魔并不在意我们这群低贱的妖族--以他们的眼光而言。我们离首都很近,但你知道的,即使最明智的圣魔,也会忽略身边烛台下的阴影。」
明峰还是很不安,「但我们对你们很危险。」他越来越喜欢这群纯朴的、不轻易动用妖力的人狼,想到可能替他们带来灾难,这让他非常忧心。
「孩子啊,」老族长很喜欢这个软心肠,勤勉学习的少年,「税吏要秋深才会来,在那之前,你还有很多学习的时间。」
「……我会的。」老族长的慈祥常让他想起爸爸和伯伯。
「唉,希望你们的酒够喝啊。」麒麟笑著,很豪爽的喝掉一大碗公的蜜酒。
聚集的人狼都笑了起来。
第八章…2
明峰发现,他对妖族有很大的误解。
或许在人间遇到的妖族,十个裡头有九个想抓他採补。老族长对这点非常震惊并且愤慨,大骂那些妖族让异常者污染,只想走捷径。
古老妖族崇拜敬畏大自然的力量,视「吞噬」这门為旁门左道。他们有许多高深的妖术,却不轻易动用。因為大地枯竭,每动用一点,就是衰弱大地母亲的生机。
族长对他解释,「我们当然可以匯聚荒漠所有的水气,造出涌泉,洗绿某个地方,这就是圣魔正在作的。但这是透支,透支未来的任何一点雨水。现在拿走多少水气,本来会下的雨就会延迟更多时间。我们无力阻止圣魔的作為,但不能让伤痕累累的母亲有更多负担。母亲已经竭尽所能,从乾枯的乳房挤出奶汁餵养我们,」他指著温柔的伏流,「人狼不能忘恩负义。我们只能请求,低下头颅,谦卑的请母亲聆听我们。」
明峰望著他,非常讶异的。族长从来没去过人间,但他的论点和某些萨满教或印第安巫教的论点有惊人的类似。
咒,到底是什麼?麒麟说,咒的本质乃是「心苗涌现字句」。但这些字句,到底是要给谁听呢?
「母亲。」他无意识的吐出这个词,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
麒麟笑笑的,看著她发呆的小徒。当然啦,蜜酒的吸引力很大,这说不定是她喝过最够味的酒。(酒精浓度高达百分之百,浓稠到快要不成液体'奇/书/网…整。理'…提=。供',当然「够味」)
但是她隐隐的觉得,她的小徒歷经爱情痛楚的洗礼,像是在蛋壳裡的小鸡,正在等孵化的那个契机。
世界的成毁啦、魔王天帝啦,对麒麟来说,都没有什麼兴趣。一切都有其天命,最终都会通向毁灭。不过不挣扎一下实在没有意思。
对啦,她就是要捣蛋。她就是要边喝酒边对无聊的命定捣蛋一下。
比方说,藏匿「真人」,比方说,让承受严厉沉重命运的徒儿,走向他想走的路。
不為什麼,只是她要捣蛋而已。
哪怕付出极昂贵的代价,哪怕她连「人类」的身分都无法维持,成為半人半慈兽的怪物。
但这才有趣嘛。
「蕙娘,我想吃黑森林蛋糕。」她喝著湃在伏流中,冰冰凉凉的蜜酒吵闹著。
「……主子,没有麵粉没有鸡蛋……」蕙娘长长的嘆口气,「什麼都没有,我怎麼变出来?」
「我不管,我不管!」冰凉甜蜜的蜜酒,当然要配甜蜜略带苦味的黑森林蛋糕啊!「我要吃黑森林蛋糕!」
蕙娘无奈的望著她,颓下肩膀。我真的太宠她了,她想著。「……我去想办法。」
若说他们这群旅人给人狼什麼影响……大概没有人比蕙娘的影响更大。这位天才厨娘在极度贫瘠的食材中,研发出无数惊人美妙的食谱,大大的改善了人狼的食物。
当中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是「黑森林蘑菇蛋糕」。这款用各种不同蘑菇磨成粉,用蜜糖(蜜酒的原始原料)和若干可食地衣做出来的蛋糕,是蕙娘最精心的杰作。
他们也记得那个额头上长著角,能够猎捕最危险、最庞大野兽的麒麟,和她满不在乎、喝著酒的笑容。
当然,他们也记得那个唯一可以骑上蜜虫,会说许多故事的少年。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夏末的那一天。那一天成為传奇,在火堆边成了新的传说,传诵过一年又一年。
这一天和往常的日子没有什麼不同。
即使是夏末,阳日的荒漠也足以杀人。男人们停止猎捕,在聚落整理猎具、製作陶器,协助女人和小孩酿蜜酒,帮忙放牧。
在人狼族裡,女人和小孩非常珍贵。在统治魔界的圣魔丧失生育能力的此时,妖族神祕的保持著生育能力。所有的女性都受到绝对的尊重和爱护,希望她们不要从事打猎这样危险的工作。
当然也有那种倔强的女人,保有旺盛的猎捕本能,一样也跟男人一起打猎。
没办法,男人会耸耸肩,不会拒绝这些女人。她们是大地母亲的女儿,可以孕育生命的战士,你只能让她们去,不然怎麼办?语气总是宠溺的。
或许是这样的娇宠,也或许是这样的宝爱,大部分的女人都会压抑本能,在聚落放牧、餵养小孩和侍奉老人。
人狼的看法很直观,也很单纯。他们平静的接受这三个异族的旅人,很自然的将蕙娘看成女人,明峰看成小孩,而麒麟,是战士。
你怎麼可能让一个天生的战士委屈在洞窟裡当牧人?她喝酒比谁都豪爽,打猎比谁都兇猛,追踪的技巧比谁都高超。狼人尊敬勇敢的战士,而麒麟值得这份珍贵的尊敬。
她总是带著满不在乎的笑容,跟著化成狼形的人狼奔驰过月瞑的荒漠。看起来娇弱的她,却拥有最坚韧的意志。即使奔驰百里之遥,她还是笑笑的,拉起弯弓,準确的将流星般的箭矢射入大河悬崖边的巨兽,在巨兽吃痛狂奔而来时,迎面痛击,铁棒倒映著月亮的银光。
跟她出猎,像是跟幸运女神出猎,既不空手,也不会出现死伤。人狼单纯的信赖她,直到她远离许久许久,还将她雕绘在猎具上,祈求相同的幸运。
这天,阳日将尽的这天。和以往的日子没有什麼不同。猎人们收拾猎具,正在聆听巫女的祝福。而巫女就是那位银髮狼女,她已经是三个小孩的妈妈了。人狼听说人间巫女通常不生育,无不嘖嘖称奇。
空有孕育的子宫却浪费著,人类这族真是意外的奢侈。这对面对乾枯大地、种族延续严酷的人狼妖族来说,著实不可思议。
巫女悦耳的吟唱迴响在洞窟中,带著一种单纯却动听的温柔。她在跟大地母亲祝祷,祈求出行平安,哀悼即将死去的猎物,因為那也是大地母亲的子孙之一。
祝福完毕,巫女在猎人身上撒上蜜酒。带头的猎人仰天发出狼嚎,整个聚落大大小小一起对著月亮豪壮的歌唱,以狼的悠远。
每次这个时候,明峰都会偷偷地红了眼眶。人类和眾生,似乎没有什麼不同。人狼打招呼的时候都喜欢张开双臂喊,「我的兄弟。」
的确,他在心裡轻轻的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异族的兄弟姊妹……
他的怀抱突然剧烈的发热、发烫。若有似无的,在这豪壮、震耳欲聋的狼嚎声中,他听到细细的,死去罗纱的沙哑声音:「亲爱的,危险……」
低头看著怀抱。装著罗纱残服的布包意外的出现在他怀裡,发著暗暗的红光。打开一看,一只深红水晶耳环闪烁。
这……这是哪裡来的?他对罗纱的遗物非常熟悉,但从来没看过这只耳环。握著耳环……他被袭击了。
被恐怖的、充满血渍的影像袭击了。他看到满地的血,被支解的族长。婴儿插在矛上,在火堆中烘烤。人狼族的女人因為可以生育被咀咒……
那个拿著大斧将罗纱劈成两半的雪白恶魔,正在这片血泊中,咬断某个孩子的咽喉,吸血。
他失神,耳环掉落在地上。几秒鐘的影像,让他全身被冷汗浸透,从心底彻底冷了起来。
不要,不要。他不要这种事情发生。
「麒麟,麒麟!」捡起耳环,他狂吼著叫住他的师父,「别去,不要去!他们要来了,要来了!」
他大吼大叫,泪流满面,全身抑止不住的颤抖,并且不断的呕吐。正要走出洞口的麒麟讶异的转头,她总是轻鬆微笑的脸庞变得凝重。「停!先不要走!」她奔过去。
「深呼吸,平静下来。」她寧静的声音让失神的明峰稍稍安定,「你看到什麼……污秽?」
对,就是污秽。贪婪的污秽。他无法忍受任何污秽,总是会引起剧烈的呕吐。
他心裡著急,却无法组织字句。看著掌心嫣红的耳环……他想到小时候,祖父没有什麼理由,帮他穿了一个耳孔,却没让他戴上什麼耳环。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祖父承认,「但将来有个耳环,你会戴上。」
他摸索著耳朵,发现这个耳孔一直都在,静静的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