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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绍竑从阳台上急步回到房间里,坐到写字台前,提笔作出一首极好的词来——
《感时,调寄<好事近>》
(一)
翘首睇长天,人定淡烟笼碧;待满一弦新月,欲问几时圆得。
昨宵小睡梦江南,野火烧寒食;幸有一帆风送,报燕云消息。
(二)
北国正花开,已是江南花落,剩有墙边红杏,客有漫愁寂寞。
此时为着这冤家,误了寻春约;但祝东君仔细,莫任多飘泊。
“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我的一颗心啊!”黄绍竑捧着他的词,双手颤抖着,似乎在向他的同袍,他的朋友,几万万灾难深重的国民诉说着他的激情,他的理想,他的追求……
迎接他的,与他共鸣的,是北平东方天宇上的一天烂漫的朝霞,是大都市里的几声雄鸡的啼鸣!
“真亏难你,象这样的条件也居然带得回来!”白崇禧把黄绍竑带回的《国内和平协定》往茶几上一摔,怒气冲冲地说道。黄绍竑忍着气,耐心地解释道:
“健生,象这样的条件已经很不错的啦。经过多次讨论,共方接受了我方所提修正意见四十余处的过半数。”
黄绍竑扳着手指头说道:“第一,关于中共所提惩办战犯问题,经过多次讨论,已删去‘首要次要’、‘元凶巨恶’等字样,对能认清形势,确有事实表现,有利于和平解决国内问题者,都准予取消战犯罪名;第二,把南京政府和所属部队置于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指挥统辖之下一句也改换了,所以代表团一致的意见,认为尽管条件高些,如果能了然于‘败战求和’、‘天下为公’的道理,不囿于一派一系的私利,以国家元气、人民生命财产为重,那么,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接受……”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白崇禧拍案而起,情绪异常激动。
“请讲吧!”黄绍竑点点头。
“共产党无论如何不能过江!”白崇禧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黄绍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办不到!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把话讲死了:南京当局在这个协定上签不签字,共军都要渡江,而且限定我们在四月二十日前答复!”
“他们一定要过江,那仗就非打下去不可,还谈什么!”白崇禧感情冲动,毫无商量的余地。
黄绍竑的忍耐本来就有限,他见白崇禧摆出一副毫不讲产理的蛮劲,便反唇相讥:
“现在要打,只是老蒋才有资格。他暂时下野,你可以亲自到溪口去负荆请罪,请他出来,因为他是一贯主战的。我们以主和起家,只有和平才有出路,再主张战争,就是死路一条!”
“北伐时,我们是穿草鞋出广西的,今天,也还可以穿草鞋上山,同他们拼到底!广西人是从来不投降的!”白崇禧咬牙切齿,愤恨不已,那副无边近视眼镜片后面,燃着两团仇恨的火,也不知道他是恨黄绍竑劝他“投降”,还是恨共产党要过江,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嘿嘿!”黄绍竑冷笑两声,“打正规战都已经输了,还打算穿草鞋上山?你不知人家是打游击战的老祖宗?和谈最先是你唱出来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希望和平,可谓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你怎么能在一个月之间出尔反尔呢?难道你连这点政治家的道德和军人的品质都没有了吗?”
白崇禧一听黄绍竑居然指责他没有一点政治家的道德和军人的品质,更是气得火上加油,他用手指着黄绍竑,狠狠地说道:
“哼!你黄季宽有道德,有品质!民国十一年,你背着德公拉上部队出走;民国十九年,我们打了败仗,你又从广西出走,投入老蒋怀中;现在,时局不利,你又要背叛团体,甘心投共,你你你,才是一个十足的毫无道德品质的投机政客!”
“你给我住口!”黄绍竑一脚踢翻了沙发前的那只紫檀木茶几,几上的茶杯和点心盘子,咣当一声滚到地上,他也顾不得心脏病发作的危险了,从沙发上跳将起来,两手叉着腰,冲着白崇禧怒斥道:
“好呀,白健生老弟!民国十六年八月,我带兵在潮汕打败了周恩来的起义部队,这次我到北平向中共求和,共产党和周恩来都没有翻我的历史老账。今天,你老弟倒来揭我的老底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算了,算了!”一直坐着沉默不语的李宗仁,看见黄、白两人闹得实在不象话了,才站起来,以老大哥的姿态把他们拉开,一个个将他们推到沙发上坐下。
原来,当李宗仁接到黄绍竑将携带《国内和平协定》回南京的消息时,便急电召白崇禧和黄旭初到京,以便和一白二黄商讨对策。因此,黄绍竑一飞到南京,李宗仁便命人将他接到傅厚岗六十九号官邸,立即召开秘密会议。李、白、黄(旭初)都以急切的心情,注视着黄绍竑的面部表情。仿佛他的面部表情便是签筒里的一支签,能预卜桂系团体的兴衰,江南半壁的存亡。只见黄绍竑满面春风,和李、白、黄(旭初)一一握手,他们那紧张的心情这才有所松弛。到了李宗仁的内客厅,黄绍竑把那只黑色皮包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从容不迫地说道:
“我看这个协定是很好的。德公签字后可有如下的好处:第一,德公可当选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第二,广西子弟兵可以保存下来;第三,两广在两年内不实行土改……”
白崇禧忽然觉得黄绍竑的话不对头,因为共产党许下的任何好处他都不感兴趣,他最关切的乃是“过江”问题,而黄绍竑却只字不提这个问题,他便打断黄的话:
“季宽,其他的先别说,你快把协议拿出来让我们过目。”
黄绍竑笑了笑,便不慌不忙地打开那只黑皮包,取出《国内和平协定》文件,送到李宗仁面前,继续说道:
“这些条件,对我们都是十分有利的。在北平,我和李任公长谈了几次,他一再嘱咐我们,在这重要的历史关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对得起国人,对得起子孙后代……”
白崇禧对黄绍竑的话已不再关注了,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宗仁那国字脸,象一位老练的相师,要从对方那眉宇之间看出吉凶祸福来。黄旭初却象刚迈入私塾的学童一般,正襟危坐,两只眼睛只管盯着面前茶几上那微微冒着一丝丝清香气的茶杯口。李宗仁终于从鼻梁上取下那副黑边老花镜,他面色沉郁,拿着《国内和平协定》文件的右手有些颤栗,因为通观全篇,均找不到他所需要的“就地停战”和“划江而治”的条款,他感到绝望和仿徨,背脊上一阵阵发凉,他把文件递给白崇禧:
“健生你看看吧!”
李宗仁开始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美丽牌香烟缭绕的烟雾,在他面前回旋、飘逸,但无法遮住他那表情渺茫而痛楚的国字脸。黄绍竑看了李宗仁一眼,不由大吃一惊,他正想跟李宗仁再说些宽慰的带原则性的话,白崇禧却已怒发冲冠,把《国内和平协定》往茶几上一摔,毫不客气地指责起黄绍竑来。于是,便爆发了刚才那场黄、白之间的冲突。
“旭初,你也看一看吧!”李宗仁对默默静坐的黄旭初打了个招呼,用手指了指被白崇禧摔在一旁的那份《国内和平协定》。
“好,我看。”黄旭初站起来,谨慎地拿过文件,不声不响地看了起来。
“刚才,季宽讲了不少,似乎对我的出处甚为关心。”李宗仁又点上一支香烟,接着说道,“这些,不用共方和我的朋友们过虑,我这个代总统,是为和平而上台的,如果求和不成,那就应该去职,以谢国人!”
李宗仁那沉重的声音象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着黄绍竑那隐隐作痛的心胸,他用手本能地捂着心窝部,也许是想减轻心脏的痉挛,也许是为了防备李宗仁“重锤”的敲击。白崇禧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斜靠在沙发上,叉开双腿,右手使劲地揉搓着沙发扶手,摆起一副要清算黄绍竑的架势。待李宗仁说完后,他接着愤然说道:
“政府派出的和谈代表团,理应代表政府立场。政府的立场,已有‘腹案’为据。但是,你们没有坚持我们的基本立场,实有负重托。文白①也好,季宽也好,你们这段历史,将来的太史公该怎么为你们写呢?”
①张治中字文白,南京政府代表团首席代表,与黄、白同为保定军校同班同学。
“嘿嘿!健生老弟,我和文白这段历史,相信史家和国民自有公论,用不着你来费心啦,我想,倒是应该提醒你,在这关键时刻何去何从?当然,这也关系到你的一生历史该怎么写的问题。我知道,你是特别关心自己的历史的。你用刚才那样的态度对待我,我不会恨你。你骂我是投机政客,我也不恨你,谁叫我们尽不争气,尽打败仗呢?民国十九年,我离开广西投向中央,你和德公设宴为我饯行,我当时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还记得没有:‘我今后行动的准则有两条:第一是不再破坏国家,第二是不再破坏广西。’几十年来,我虽然没有为国家和广西做过多少好事,但我起码没有再进行破坏,如果我还有点做人的道德品质的话,这就是我的一点聊以自慰的地方。现在,国民党大势已去,我们桂系团体所面临的形势,既不是民国十四年,你我到广州去谈判加入国民政府;也不是民国二十六年,老蒋请你和德公出来抗日;那样可以讨价还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啦!当前在军事上,我们既不能与共方保持均势,试问在政治上能求得绝对平等的地位吗?”
黄绍竑激动得声泪俱下,他从李宗仁面前,走到白崇禧面前,又走到黄旭初面前,一边走一边说:
“德公呀!健生呀!旭初呀!我们一定要认清形势,绝不可与蒋介石同呼吸,共命运!蒋介石最后还可以退保台湾,苟延残喘,我们形格势禁,役有别的道路可走,唯有和局才足以自保啊!”
李宗仁垂着眼皮,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白崇禧两只手使劲地抓着沙发扶手,那暗红色的平绒沙发套,差点被他撕破;黄旭初已看完《国内和平协定》,只是低头不语。他明白,黄绍竑的话是正确的,是出于真心诚意的,老蒋的几百万装备精良的部队都被打垮了,广西那点部队又如何能挡得住共军过江?但他不能说话,他是以李、白的意旨为意旨,替他们在广西当家的。李、白说打,他就回去征兵征粮,应付战争;李、白说和,他就回去发动广西参议会,大喊和平的口号。总之,他和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此之外,他不再考虑别的路子。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们聋了?哑巴了?”沉默,也是一种严重抗议的表示,黄绍竑深切地感觉到了李、白、黄(旭初)对他不满的态度。他提高嗓门,严厉地喝问着。“我们几个人,自投入军校,就是同学,投入军旅,成了同袍。几十年来,出生入死,经历过多少艰难和绝境,我还没有看过你们象今天这个样子的!”
“咚”的一声,白崇禧投袂而起,对黄绍竑厉声喝道:
“黄季宽,要不是看在几十年的情面上,我今天就要对你不起了!我从带兵那一天起,就只知道要敌人向我投降;我从太史公那里,也只懂得有断头将军而无降将军的道理。共产党不过江,就什么都好商量,他们要过江,我就只有打到底!”
白崇禧接着对李宗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