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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襟蓝哔叽中式短上衣,一条蓝哔叽中式裤子,手中拎着一只小皮箱。两人跳上两辆黄包车,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小店楼上,一个妇女轻轻撂起窗帘的一角,目送着两辆黄包车。那个妇女,便是邓颖超。“三十多岁的男子”,则是周恩来。
那是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上旬。两辆黄包车直奔十六铺码头。护送周恩来的小伙子叫黄平,在十六铺码头陪周恩来登上一艘太古洋行的轮船,来到统舱里找到一位“小广东”。黄平跟地下交通员“小广东”打了招呼,把周恩来交给他,便匆匆下船了。
这是一艘驶往广东汕头的轮船,船上来来去去的,很多是广东工人。周恩来混杂在他们中间。船往南行驶了几天,才算到达汕头。下了船,周恩来摇身一变,成了个画像先生。另一位地下交通员前来护送他。一路乘车坐船,穿越了重重封锁线,由闽西进入赣南,终于在这年年底来到红都瑞金。三十三岁的周恩来的到来,也就使项英的中共苏区中央局代理书记职务自然消失,因为在中共苏区中央局成立之日起,周恩来便被任命为书记。只是他当时在上海忙于工作,未曾前往中央苏区到任。周恩来是继项英和“三人团”之后,第三批由中共中央派往中央苏区的领导人物。比起项英,比起任弼时,周恩来的政治经验更丰富,也更成熟。周恩来的到来,理所当然成为中共中央苏区的最高首长。虽说那时毛泽东在一个多月前的赣南会议上刚刚挨过“批判”,周恩来却不顾忌这些,一到瑞金便去看望毛泽东,跟他作了长谈。这时的周恩来是毛泽东的“上级”,但他对毛泽东一直是尊重的。
周恩来走马上任后抓的头一件事,便是纠正中央苏区的肃反扩大化。他在由广东进入闽西时,见到一位红军团长,问起关于“AB团”的事。那位团长答道,大约有六千“AB团”。这使周恩来大为震惊……“富田事变”经项英冷处理,本已安然过去。可是,项英一受中共中央的指责,那个李韶九就神气活现起来,成了“富田事变”中反“AB团”的“英雄”。于是,在一九三一年四月下旬,李韶九被任命为苏区政治保卫局江西分局局长,掌握了肃反领导权。
李韶九一上台,紧锣密鼓肃“AB团”,掀起肃“AB团”的“高潮”。内中的重点,当然是发动“富田事变”的红二十军。从军长萧大鹏、政委曾炳春以下到副排长,全军七百多名干部,都被列为“AB团分子”加以审查。一时间,“AB团分子”简直满天飞!滥施肉刑搞逼供信,乱供乱信,赣西南地区的干部突然百分之九十被打成“AB团分子”,弄到无人再敢当地方干部的地步!在闽西根据地,这时翻新花样,肃起“社会民主党”来了!怎么忽然会冒出“社会民主党”呢?事出有因。那是因为自一九二九年以来,共产国际发出了加紧反对各国社会民主党的指示。共产国际是针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的情况而言。事有凑巧。一九三一年初,红十二军在召开纪念李卜克内西、卢森堡、列宁的大会时,有人领呼口号:“拥护第二国际!”“社会民主党万岁!”领呼口号的是林海汀、吴拙哉。他们喊错口号,是在于他们连“第二国际”、“第三国际”都弄不明白,在稀里糊涂中喊错了口号。这下子,林海汀、吴拙哉被当成了“社会民主党”,加以严刑审讯。在遭到毒打之后,他们只得按照审讯者的“提示”,乱供一气。林海汀“承认”自己是“社会民主党闽西特委宣传部长”。既然有“宣传部长”,当然有“特委书记”。又是一番严刑逼供,傅柏翠被说成是“闽西社会民主党特委书记”。
傅柏翠在一九二八年领导过闽西蛟洋暴动,因与中共闽西特委产生矛盾,在一九三○年十二月被开除党籍。这下子,又成了“闽西社会民主党特委书记”。于是,“顺藤摸瓜”地逼出“闽西社会民主党”的“特委委员”们,逼出各级组织成员们,逼出一个个“社会民主党党员”。本来纯属审查者们子虚乌有的想象,却在棍子、皮鞭下,变成煞有介事的“第三党”!李韶九越“肃”胆子越大,甚至想把陈毅也打成“AB团分子”!总前委曾下达“任务”,要陈毅在二十二军中“打出”五百名“AB团分子”,而这支部队总共只有三千人!陈毅无法完成“任务”,被说成是包庇“AB团”,而“包庇者”自己也很可能就是“AB团分子”!于是,陈毅被召去开会。
陈毅自忖凶多吉少。临行前,对他当时的妻子、二十岁的萧菊英说:“等到下午六点钟,你就快走。回你家乡信丰藏起来。如果我没事,我会派人把你找回来……”陈毅走了。马拉松式的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八时。
当陈毅回到家中,已不见萧菊英。四处寻找,在一口井里找到她的尸体——她以为陈毅成了“AB团分子”,跳井自杀了!闽西肃“社会民主党”之风,也刮到瑞金来了。从一九三一年五月起,中共瑞金县委书记李添富以为瑞金也有“社会民主党委”,于是把原县委书记邓希平、县苏维埃主席萧连彬抓起来杀害,接着县苏维埃、县工会百分之八十的干部被打成“社会民主党”!周恩来一到中央苏区,便对肃反扩大化来了个急刹车。他到任没几天,一九三二年一月七日,他就主持召开中共苏区中央局会议,专门研究解决此问题。会议作出了《苏区中央局关于苏区肃反工作决议案》。这一决议案,一开头便写道:
中央局在深刻的检查了过去苏区肃反工作以后,完全同意周恩来同志的报告……《苏区中央局关于苏区肃反工作决议案》,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十五册。
决议案指出:
过去对AB团及一切反革命派认识不正确,将AB扩大化了,以为一切地主残余富农分子都可以当AB团看待,以为一切从异己阶级出身的分子都可能是AB团,把党的错误路线的执行者,和犯错误的党员与群众都与AB团问题联系起来,甚至发展到连工农群众都不能信任了;于是觉得AB团是肃清不了的。有了这认识上的错误,更产生极严重的对AB团斗争的方法上的错误,把反AB团的斗争简单化,缩小到“打AB团”的捕获、审问、处理的范围内,而忽视积极的去巩固革命势力。尤其是完全缺乏的,是反AB团的思想斗争与教育工作,结果便发展到以肃反为一切工作中心的极危险的观点。在打AB团中更专凭犯人口供,倚靠肉刑,以致造成肃反工作的唯心论……《苏区中央局关于苏区肃反工作决议案》,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十五册。
决议案规定,“苏区各级党部必须在接到后立即讨论和执行”。
那个引起极大民愤的李韶九,在一九三二年二月底被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后来,终于被处决。二十多年后,一九五六年九月十日,毛泽东在中共“八大”预备会议第二次全体会议上,谈及往事,对于中央苏区肃“AB团”,说了这样一句话:“肃反时我犯了错误,第一次肃反肃错了人。”《党的文献》,一九九一年第三期,第七页。
第四部分:瑞金浮沉毛泽东“退隐”东华山
也就在那次讲话中,毛泽东把自己的错误分为“真错”和“假错”两类。他说“第一次肃反肃错了人”属于“真错”;“南雄打了败仗(指率红四军主力下井冈山“围魏救赵”——引者注),是我指挥的”,也属“真错”;还有“在井冈山时我提的那个土地法很蹩脚,不是一个彻底的土地纲领”,等等。
毛泽东说,他也有许多“假错”——“大约二十次左右的处罚和打击,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毛泽东在回忆这“二十次左右的处罚和打击”时,特别提及了:“后头又被封为‘一贯机会主义’。对我最有益处的,就是封我为‘狭隘经验论’。我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那本书中就学鲁迅的办法,‘报复’了一笔,批评那些骂‘狭隘经验论’的人是错误的……”《党的文献》,一九九一年第三期,第七页。在那批评毛泽东“机会主义”、“狭隘经验论”的赣南会议之后,毛泽东又病了!
小小叶坪村那时仿佛成了“红色华盛顿”,苏区党、政、军首脑机关都集中在那里。人来人往,毛泽东不愿住在那里。他带着贺子珍以及警卫班十三人到东华山去了。东华山在瑞金东面二三十里处,山上树木蓊郁,山顶有座古庙。毛泽东看中那古庙,住了进去。
据他的警卫员吴清回忆:“主席住左边耳房。房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旁放着两只铁皮公文箱。一张木床,床上铺着一张边带条子的浅红色线毯,上面是白粗布床单。床上靠墙角的一头,四四方方叠着一条旧棉被和一条红色旧毛毯。”
毛泽东摆脱了冗杂的事务,步入这世外桃源般的东华山,便埋头于读书。他津津有味地读《水浒》、《三国演义》之类的书。此外,他饶有兴趣地读着“郑爱群”派人给他送来的报纸,内中有《申报》、《新闻报》,广州的《工商日报》和《超然报》。自从当年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助理管理员以来,便养成了每日读报的习惯。上了井冈山之后,难得见到报纸,他简直如饥如渴地企望着得到报纸。据云,他有一回派一支小分队去袭击一座县城,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从县府里搬回几个月以来的报纸!如今,在瑞金也无法订阅国民党地区的报纸。一个名叫“郑爱群”的人,在福建汀州给他订了好几份报纸,通过地下交通线不断给他送来。
这“郑爱群”的名字,是毛泽东为那人取的化名。此人的真实姓名叫傅连暲,汀州福音医院院长。福音医院是汀州颇有名气的教会医院,傅连暲是那里的名医,附近的豪绅达官生了病,总要请他看。一九二五年底,当傅连暲到连城为一个大地主看病时,偶然在客店里结识了邓子恢。邓子恢把瞿秋白著《新社会观》一书送给傅连暲,他看后顿开茅塞。从此,傅连暲的思想日渐激进。
一九二七年八月,贺龙部队的营长陈赓在南昌起义受伤后,傅连暲收留了陈赓,让其在福音医院养伤。一九二九年三月,毛泽东、朱德率红四军打下了汀州,跟傅连暲结识。毛泽东便“拜托”他代为订报……毛泽东在东华山上读书、看报,每天还花四个小时给警卫战士教文化课,上午两小时文化学习,下午两小时时事学习。有时,他还带战士们一起出去砍柴。农家子弟出身的他,砍柴的动作非常利索、熟练。看得出,毛泽东的身体还可以——他上一回在红四军“七大”蒙受打击后,得了恶性疟疾,倒是真的大病一场。
毛泽东人在山上,心在山下。他不断地看报纸,看文件,记挂着山下那新生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命运。闲暇时,他把那些在马背上哼成的诗词加以整理、修改,誊清后给贺子珍一句一句地讲解。每当山下来人,毛泽东总是详细问起打赣州的战况。说实在的,他这次上山,说是因病休养,其实是心中不快。除了赣南会议,还由于那场打不打赣州引起的大争论……二月下旬,毛泽东在东华山上处理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是二月十六日至二十一日,上海的《申报》、《新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