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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他的手指与剑锋相触的那一刻,剑锋向后急收,迅速抽离。
傅汉卿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清晰得感觉到剑锋与他自己的内腑血肉的磨擦,剑收回时,胸前便只剩一个血洞,在那无人可觑见的洞内,是否整个胸膛,整个肺腑都已被一剑割得生生裂开了呢。
剑迅速回收,而他则立刻转身,伸手一抓。
他人已重伤,功力全失,然而,这样拙劣地一抓,以狄九的本事,竟没能躲过去。
刚刚染尽他心头血的剑锋来不及收回,就被他双手抓住了。剑锋迅速割破皮肤,指尖的血与心上的血融在一处,仿佛永不停止地滴落脚下。
回身的这一刻,天边又有一道焰彩亮起,琉璃被反映出眩目华彩,照得他们彼此的面容纤毫毕现。
无数的焰彩,无数的华光,都在他们相视而立的脸上,眼中,变幻起伏。
傅汉卿只是望着狄九,只是死死抓着剑锋,狄九只要随便一抽手,就可以把他的十指切断,让长剑得回自由,然而却一直没有动。
狄九也静静看着傅汉卿,脸上神色即无得意,也无悲愤,更无快意,甚至连看到一个心脏被刺穿应该立刻死掉的人还有能力站着,还能抓着自己的剑不放,他也没有一点应有的惊讶之色。
他就象在转瞬间给自己的脸上生生加了一层冰铁面具,人类一切正常的反应,感觉,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傅汉卿望着他,不知道他还能忍耐等候自己多久,傅汉卿听着鲜血滴落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再坚持着站立,坚持着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多久……然而,他仍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平静,才能勉强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不要轻视风信子,你的事很难长久瞒下去,瑶光碧落他们都不是易与之辈,一旦让他们想通过来,你……”喉头涌起的血腥味让他本已越来越微弱的话语都只能断断续续说下去“你不可太过自负,万事……小心……”唇边鲜血溢出,他知道,却不在意“所有的宝藏都很容易带来杀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离间谁,但是……”内腑一定受伤极重,否则这血不会一口口涌上来“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们对宝藏都有同样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别被你的同伴……伤害。”他望着他,但视线有些模糊了“宝藏虽好,却不可多恃,以后,万事全要靠自己,你……”
手指已经麻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剑锋太冷,而冻得僵了。明明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还是热不了那样冰冷的剑刃。
他终于放开手,努力想要退后两步给狄九让开路,然后脚却再不听从意志的驱使,一软一屈,让他整个人栽倒下来。
狄九只是漠然地望着他,漠然地听他说出一番在此情况下最不可能说的话,漠然地看他砰然倒地,漠然地看着从他前后胸以及手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地面。
他依旧不出声,不动容,眼睛也不肯眨一下。
他只是望着傅汉卿,一直一直望着他。
那一剑穿心而过,这个人居然偏偏不死,只是,这样重的伤势,流了这么多的血,就算心不碎,心不穿,也活不了了。
他冰冷地看着那垂死的身躯在地上微微地动弹着,他冷漠地看着那个人努力地想要支起身子抬起头,看向他的方向。而他,只是眉不抬眼不动肩不晃地飘然后掠。
傅汉卿费了极大的力,才勉强支起一半身子,勉力抬头,正好看到狄九掠上院墙。
天地间莫名地刮起寒风,吹得身在高处的狄九,衣襟猎猎拂动,背后是一直盛放不熄的烟花,他的身形在其中明灭不定。
那样刺目的漫天流光溢彩,傅汉卿努力睁眼看着,好几次险险被这绚丽刺得眼睛酸痛落下泪来,然而,他仍然极力睁着眼,极力去看。
这一去,是永远的决别吧。
他自有他的野心,他的未来,他的选择,他的前途,而自己,只能回归小楼的深处去了。
凭心而论,相比其他的人,狄九待他还算是好的。
没有囚禁,没有凌虐,没有造下无数的杀戮残虐,然后对他说,我都是为了你。
那么多年的岁月,替他担下多少困苦艰难,给他多少安逸自在。也许狄九只是在借机抓权,但自己从中得利的事实不可抹煞。
那么漫长的时光,陪他玩乐,共他欢笑,纵然只是演戏,这样尽心尽力已是难得,何况自己确实得到了许多快乐。
没有疯狂的独占,没有肆意杀死任何与自己有过接触的人,尊重他的自由,甚至对他身边的人,也多少给了一点尊重。明明性喜杀戮,却为了他能少杀人就少杀人,就算只是作做,只是讨好他,能这般为他,已是难得。
设计套宝藏,但这宝藏本来自己就没有想要独占。悄然架空他,但这教主这位本来自己就没想要。带他出来暗算他,但是,这几个月的快意逍遥,却是以前几世想都没有想过的,即使是最后的杀戮之前,也曾给他见琉璃世界,漫天彩焰。即使是身遭杀戮,也无法忘记,这是第一个在送他礼物之前,问他想要什么的人,这是唯一一个,努力想要达成他愿望的人。
就算是最后的那一剑,也是干干脆脆,忽袭要害,没有夺人武功,废人肢体,没有铁锁枷铐,永世折磨,没有拷打凌虐,肆意羞辱,他只想干净俐落,几乎没有什么痛苦地了结他的生命。
如果自己的心脏位置正常,也许只会感觉心口有些凉,还没有查觉发生什么事,就在这世间最大的欢喜和快乐中死去了。
偏偏他的心长偏了,偏偏他没有立刻死去,偏偏他清楚地面对了整个真相,偏偏他的快乐,再也不能在这一刻,就此凝为永恒。
傅汉卿想要笑,却发不出声,甚至牵动不了脸上的肌肉。眼前的一切越发模糊,他努力再努力,才能勉强看清,高高院墙上,已经没有人影了。
那个人走了。那个相伴无数岁月的人,就要彻底地走出他的生命,永远再无相见之期了。
傅汉卿本能地扭头去看院门,但从他的方向根本看不到狄九的身影。
他挣了一挣,开始向院门爬去。
向前伸出手,按在地面上用力,拖动整个身体,向前,向前,再向前去。
这样缓慢的动作,这样艰难的前进。
伤口其实不痛,只是双腿再也支撑不起身体。
这样慢,这样慢啊,明明我不怕痛的,为什么还是没法快起来。
这样慢,这样慢,也许到了院门口,也见不到他远去的背影了。
只是,只是,想要多看一眼,只多看一眼。
一眼之后,他就要死了,从此永归小楼,此后时光流转,岁月永逝,他与他在漫漫时空之间,再不会有相遇之期。
努力地向前,呼吸由细微到粗重,然后再转为微弱。
努力地向前,地上血痕深深长长,他不曾看到。
努力地向前,每一次手按下来,地上就是鲜红的血印子,手指好象不太对劲,着力很困难,不过也顾不上了。
努力地向前,想要抬起胳膊,想要带动身体,为什么一切都象不是自己的,为什么一切一切,都不听从心意。
努力地向前,大脑越来越混乱,意志越来越微弱,他几乎连为什么要向前都不知道了。
从这里到院门处,这么短的距离,漫长得象是万水千山,然而,纵是万水千山,终还有渡尽之时。
感觉上最少过了一百年,他才能喘息着半个身子伏在院门处,极目远眺。前方视线的尽头,一人一马,已将消逝。
狄九从跳下院墙后就牵了马离开,然而,他即没有施轻功,也没有鞭马奔驰,只是任马儿漫然行走,所以傅汉卿这么艰难挣到此处,才来得及看他一个堪堪消失的背影。
傅汉卿已经无力去想,大功告成后狄九为什么没有立时尽快离开,也无力去分析这种拖拉与狄九干净俐索的性情不符。
他只是最后一次大喊:“狄九!”
他觉得自己在喊了,然而,那声音即使站在他的身旁,也很难听清。
他叫他的名字,然后想说:“再见。”
但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大口血直喷出来,身体一阵急剧的抽搐,视线立时模糊起来,再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迅速降临。
最后的努力,他想看他最后一眼。
最后的呼唤,他叫他的名字,却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最后的愿望,他想要对他告别,他想要说一声再见,却永远不能做到。
黑暗已然降临!
第98章 生死抉择
多么奇怪,世界一片黑暗,再无半点光明,他的意识却始终不曾消散。
清晰地感觉到这个身体正在死去,正在失去一切正常的机能。
所以指挥不动躯体,甚至丧失正常的触觉。所以焰火满天,轰然巨响,耳朵却听不到声音,所以一直张开口,却无法把最后的告别说出来,所以睁着眼,视力却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整个世界,除了黑暗,再无其他。
也许因为拥有着远超于世人的强大精神力,所以在肉身步向死亡之时,神智却又清醒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强大,是幸还是不幸?傅汉卿不知道。
他知道只要安静地等下去,死亡终会降临,黑暗终会过去,然后是回归,然后……也许他会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疗伤吧。
下一次入世,会在何时何世,下一次重归人间,何处青山是狄九埋骨之所?
又或许……
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无止境的沉寂,人的思绪反而出奇地清晰……
又或许,永远没有下一世了吧。
人间情爱,永远不是他能懂能解能拥有之物。
无论是漠然接受一切,还是努力融入一切,说来说去都是错。即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一次次继续……
惩罚好也,校规也罢,一切都由它吧……永远永远不要再尝试了……
他是那样地愚蠢,天真地以为,一直一直地拥抱,就可以驱尽寒冷,可笑地相信,一直一直地牵手,就可以暖了那永远冰凉的指尖。
原来,那只是太长久时光造成的错觉,原来太漫长的岁月,一直不肯放开怀抱,于是,他的温暖就留在了他的身上。
他以为他所爱的人已经暖了,却原来,感受到的,不过是自己留下的余温,只要风轻轻吹过,便悄悄地消散而去了。
到底,暖不了一双冰冷的手,到底得不到一份真正的情,到底,这一世,又一次成为被舍弃的那一个,到底,这一回,面对的也依然是背叛和出卖。
不想去恨他,不愿去怪他。他待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在他的生命中,有更重要更珍视的一些东西,于是,便只好舍弃他了。
一切一切,与无限遥远的七百年前,并没有太多不同。
当年没有恨过狄飞,现在也不会去怨恨他,只是希望,他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之后,能够称心如愿,能够得到他想要的,能够过得至少比狄飞快乐一些吧……
傅汉卿那样迷茫得想着,千万种念头纷来迭去,无限混乱之间,却仿佛有一道惊雷从那黑暗的世间中劈过,眼前似乎亮了一亮,身体猛然一震,本已微弱的呼吸竟然粗重起来。
狄飞……狄飞……
他竟忘了狄飞。
七百年前无奈的背叛,七百年前,有所隐衷的出卖,七百年前,那样清醒却悲凉的舍弃。
他说,我不会死,却死在他怀里。
七百年后,寒玉冰棺,阻隔在无限的时空之间。
他在他的棺前,听着别人告诉他,那个传说中的人,一直一直不快乐。
狄九,放弃了我,你可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