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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她,是苏卢两家,活生生的贞洁牌坊,会走路的皇封敕命,是两家的荣耀,两家的光辉,两家的资本,两家的保障。
所以,她必得安安心心地走到用亲情,用皇恩,用礼法织就的深深牢笼中,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受礼敬和尊崇。
她是那高高供起来的牌位,神像,她再不能发自真心地微笑,再没有欢乐的资格。她不能享受阳光,她不能感受春天,她不能再拥有活生生的灵魂。
天地苍茫,这个在大赵国最受尊崇的女子,除了手中紧紧抓住的爱子,除了小心呵护的亡夫仅余的血脉,她不再拥有任何东西。
第90章 长大
卢夫人参拜完毕,动身离去。卢公庙前前后后又是一阵忙,虽然大部份男人不敢到前头去冲撞了卢夫人车驾,却还是整齐列队,只等着卢夫人一上车,放下车帘,他们就立刻赶出去,排出最好的送行队伍,以最谦恭的姿态,表示他们的敬意。
里里外外的人们忙碌着,叫喊着,虽然卢夫人不会看他们,也个个把衣冠整了又整,唯恐有失仪之处。
大家忙忙碌碌,小声地彼此叮咛着种种礼节规矩,没有人注意刚才还被打得在地上起不来的那个疯叫花。
卢东篱静静得听着里里外外的一片喧然。
如今的他,口不能言,目难视物,也就只剩下耳朵,还算能正常听到动静了。
这样的热闹荣耀中,他的妻儿,正一步步离他远去,咫尺之遥,一墙之隔,他叫不出,追不能,认不得。
多年离别,多年煎熬,他的妻子,到底憔悴清减了多少。多少年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他的孩子如今长成什么模样?
他死死咬住牙关,握紧双拳,却克制不住全身的颤抖由轻微而渐剧烈。
四周列队的人已迅速向外奔去,想来婉贞已然出了庙门上了车驾。很快就要离开了吧。去到他再也听不到的地方,去到他再也够不着的方向,去到他连影子都无法模糊看一眼的所在。
少年时的竹马青梅,总角相交,成亲后的灯前烛下,温存相待,那些守候,那些等待,那永远都在微笑着的容颜。
婉贞,婉贞,他的妻子,就这样离他而去。
不及见一面,不能唤一声,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永远离去。
这一生,他负得最多的人是谁?是劲节,还是婉贞?ωεn人$ΗūωЦ
那个自嫁给他,就从没有享过一日尊荣,却总是在无尽无止等待他的女子,那个纵然他将她抛在脑后,她却只会抱以微笑,永远在后方静静等待的女子。
现在,他留给她的只是永远不能摆脱的噩梦和重负,做为卢东篱的妻子,做为已在民间被传成神,说成圣的卢东篱的遗孀,她将背负怎样的重担,她将承受怎样的束缚。可是,他却半点也帮不得,助不了。
他若出现,只会让包括婉贞在内的许多人,陷进更加深重且莫测的苦难之中。
所以,他只得在这里,咬牙咬到嘴里都是鲜血,把拳头握得骨头都开始咯咯响,苦苦忍耐着,不要动,不要做任何不该做的行动。
用理智无数次残忍地提醒自己,这才能勉勉强强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重回柴房去,这次不用别人来锁他。他自己用力关紧大门,把自己锁进了一片黑暗中。
庙里的一干人等,恭敬地送走了苏婉贞一行人,大家的心境仍然处在兴奋状态中,想到这次居然亲自接待了卢夫人,这简直是可以夸耀一生的事。大家交口地称赞起卢夫人来了。
“果然是卢元帅的妻子呢,多么朴素啊。”
“多么温柔良善啊,有叫花子胡闹,都不生气,真个观世音菩萨降世。”
“那位护从的大人为人也很好啊,还给那叫花子银子呢。”
“什么护从大人,卢夫人叫他东觉呢,分明是应天知府卢大人,卢元帅的族弟啊。”
“什么,啊,那,那卢大人可怜那个叫花子,还说晚些时候派人来接他去安置呢。”
“那你还待站着做什么,快去把那叫花弄出来,好好打整一下,让他吃饱喝足了,别叫卢大人派来的手下,看咱们没有仁厚良善之心。”
大家哄哄然应得一声,便又赶紧忙去了。
刚才被他们拳打脚踢的人,现在立时又得到了极好的招待。
这一次,卢东篱没有一丝抗拒,洗澡,换新衣服,梳头,清理胡子,他都很温顺地任凭这些人摆弄,且极合作地,尽力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
他知道,晚上来的一定会是卢东觉自己,而他,也实在不忍让这个小弟,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平白又惹一场伤心难过。
洗漱完毕之后,他又得了一些热腾腾的饭菜,吃过之后,人确实也精神了许多,苍白了很久很久的面容,也渐渐有了些血色。
庙里的人为了给卢大人好印象,自是不会再让他住在柴房,而是给了他一间单独的清净房间。
卢东篱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直到夜色深深,明月中天,一名黑衣深笠的男子,敲开了卢公庙的大门,口称奉卢大人之命前来。
本来夜色就浓,烛光飘摇,那人穿黑衣,戴深笠,一直低着头,自是没有人看清他的容颜。
庙中主持不敢怠慢,亲自迎接他,本想让人唤那叫花来,他却说奉了大人命,要单独问话,主持便差人把他领去了卢东篱房间里。
此人关上了房门,又小心的把窗推开一条缝,四下望望,确认没有人守在外头偷听,这才回头面对卢东篱,一手掀开了斗笠,扑通一声跪下去:“大哥。”
卢东篱笑一笑,伸手去扶他起来。他努力对准焦距,尽量让眼神灵动,不愿让卢东觉看出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好在卢东觉这时也心绪激动,全然没有注意到卢东篱的眼神有什么不对,此时竟是怎么也不肯起身,就着这跪的姿式,抱着他的腿,哭了起来。偏他又恐声音大了,惊了外头的人,竟是连哭也不敢放声。
卢东篱无力说话,只得轻轻拍着他,以身体的动作来安抚于他。
卢东觉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大哥,你还活着,天啊,你还活着。”
“我为你收敛尸体的时候,就有点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原来那是个替身。”
“大哥,这是你的手下帮你的吧,他们对你真是有情有义。”
“还是你一直未雨绸缪,早做了安排?”
他哭着问个不休,卢东篱伸手摸到他的头,用力抬起来,确认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然后,微笑着点点头,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太过悲伤。
卢东觉勉力收了泪,却还是不肯让卢东篱拉他起来,他抬头,怔怔看着他的兄长,张张嘴,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话到嘴边,却是一阵心酸,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忽得用力一挣,甩开卢东篱的手,重重在地上叩下头去,他叩得那么重,咚得一声,吓得卢东篱一颤,脸上略略变色,手上加力想要拉他。
可是卢东觉却是疯狂地叩头,不肯让他拉住。
卢东篱猛力一扯,把他半揪起来,左手一掌打过去,重重击在卢东觉的脸上。
卢东觉这才全身一颤,如同脱力一般,倒在了卢东篱的怀里。
卢东篱轻轻叹息,可惜他现在无力说话,所以没有办法宽慰卢东觉,他想说,我明白,东觉,不是你的错,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不怪你。然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用无力的手,抚着当年幼弟那不断颤抖的肩膀。
卢东觉的声音带着哽咽:“大哥,你走吧,你离开赵国吧。”
卢东篱不觉有丝毫意外,他几乎是很平和地点了点头,连唇边那淡淡的一缕笑意都没有改变。
卢东觉低着头,他不敢看兄长的面容,只是伸手到怀里去把东西一件件掏出来。
关防,路引,身份证明文书,数额足够的一叠银票。
他一样样拿,一样样往桌上摆,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我找借口,临时向本地的官员,要了这些身份文书,有了它们,你可以光明正大穿府过县,不怕盘查,也可以入住客栈,不用再流浪吃苦,这些银子,也足够好好生活,你尽快离开赵国吧……”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说话顺畅,可是身体和声音都不住颤抖,脸色又青又白,几不成人色。
卢东篱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知他痛苦莫名,心头痛惜,却又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开解他,只得勉力自己继续微笑,只得努力让卢东觉看到,他其实并不介意。
他还能介意什么呢?从他发现自己在民间享有无比声誉名望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以原来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了。更何况,他也并不打算恢复身份。
风劲节已经死了,卢东篱又有何颜面,在世人眼中,继续活下去呢。
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虽苦守边关多年,但一般的百姓并没有尝过异族烧杀掳掠之苦,因此对于镇关将军的功绩牺牲不可能有太大的了解。如果不是拥有无上权威的人刻意宣扬,他不会在百姓之中,被传作神圣。
在这个消息闭塞的世界里,普通老百姓,对国家大局的了解,往只决定于上位者想让你们知道什么。而对于人物的批评赞佩,也总是起决于,至尊的人,想要借宣扬什么人,达到什么目的。
象史书上的文圣武圣,历代英灵们,就连帝王都要向他们祭祀行礼。一个国家,有这样的英雄,做为所有人的典范是好事,可如果这种人忽然活了过来。只怕皇帝就第一个坐不住的了。
更何况,他如果活过来,当年就是诈死抗旨,一个以忠义闻名天下的英雄,怎能有抗旨之名,而因着家里出了个天下第一忠义之人而享尽荣宠的苏卢两家,又会因此受到怎样的冲击呢?
他活着,他留在赵国,就是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卢东觉想要让他离开,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卢东觉咬牙等了半日,等不到卢东篱说话,鼓足勇气抬起头,见卢东篱眼神平和,唇边带笑,心中又是一酸。
他垂首低泣:“大哥……”
他想说很多很多的话。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蒙冤之时,我被无罪夺官,上司厉颜训问,审太守如同问贼。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人蒙冤,举族皆受诛连,家中产业被抄,各房上百口人,流离失所。
大哥,你知不知道,太叔公那么大的年纪,不能含笑完寿而逝,却是被虎狼之吏惊吓而亡。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生仰俯无愧,可结果却是家人宗族,多遭流放,七叔家的小堂妹,虽说未必富庶奢豪,也是书香门弟的小姐,却被那押送衙差,卑言污语,屡欲不轨,最后只得投井拒辱。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虽有情义下属,义士知交,他们却也只救得你的妻儿罢了。旁人的性命,他们顾不了,帮不起,可是我们受了多少磨折啊。三堂哥的幼子还那么小,就连着父母关在牢里,成了囚犯,小小的孩儿,受不得牢狱之苦。可怜他甚至还没学会叫一声爹娘就这么去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为大赵国,剖心沥血,大赵国给你的却是杀人的屠刀,和无情的诛连,我的母亲,也因此在公堂之上受辱。
大哥,这几年,你天涯流浪,吃了多少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亲人们却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不明白的事,又受了多少罪?
大哥,你教我仁义道德,可是,这个仁义道德的世界,给了我们什么?
大哥,你教我为国为民,可是,我做了多少年的县令,一心一意,为民请命,一心一意,不贪不枉,却处处碰壁,时时受挫,上司动则难,吏考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