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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院中屋内,忽然亮起烛光。一个温润的声音悠然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听到容谦出声,知道他已被惊醒,不会被人偷袭,燕凛既是欢喜,又觉羞愧,脸上神色倏地复杂起来。不过,这个时候,他身边的黑衣人已经没空注意他了,只冷哼一声,拉着燕凛轻飘飘自墙上落地,不曾惊起半点尘埃。
适时听得“吱呀”一声,房门大开,容谦披了一件普通的青袍,一手掌着烛火,在一片清清淡淡的月色下,微笑着漫步而出。
烛光映着月华,于夜风间明灭不定,照得他脸上的光影,轻盈闪动。
淡淡月色淡淡笑,淡淡青袍淡淡眸,烛光月影如梦华。
这样深的夜色里,一切静得直似一场梦。
随着他开门而出,秉烛而来,才让人惊觉,天地间,真有如许清雅人物,掌灯照梦醒。
燕凛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是双眼怔怔地望着缓缓打开的房门,便再也不肯转开。
这个时候,他心中反而不急了。
他怕的只是这夜行人偷袭暗算,既然容谦已经被惊动,自然就无需担心他的安全了。这世上能打败容谦的人,他觉得根本就是没有的。
虽说他对世人的武功了解不是很深,但对容谦,却是莫名地有着信心,哪怕容谦的身体不好,在他心里,容谦也始终都是无敌的。
月华如水,青衣似莲。
那人在月下,用那双温润柔和的眼分分明明地看过来时,燕凛却是心中又羞又愧,脸上火烧一般热辣辣地生疼,只是低了头,想找个地缝钻。
容相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那样用心地教导他,结果他还是任性胡闹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置自身的安危于不顾,闹到现在这种地步,尤其想到,让容谦亲眼目睹他的困窘之态,没准还要因为他而受制于人……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直接在外头叫门进来像话呢……
一念至此,他根本不敢去看容谦的眼睛了,唯恐会见到愤怒责难不以为然,却又有点舍不得不去看他。
正自犹疑之间,却又想到,若不是自己莽撞冒失,怕是这人就静悄悄摸到容相房外,去施行暗算了。既是如此,自己闯的这场祸,倒还是对容相有益了。
心念这般一转,心神便安定了许多,他这才有勇气抬了眼眸,重新去正视容谦。
那件素淡的青袍,只松松披在他身上,夜风一吹,飘拂得极是厉害,衣摆袖子都显得过于宽大,清瘦几不胜衣,却又叫人莫名地心酸。
燕凛心里难受,终于再慢慢再移动目光,去看容谦的眼,却是立时一怔。
没有愤怒,没有气恼,没有忧急,没有无奈。
只是那样淡淡然,异常平和的神情,从容自在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也看着那个黑衣人。
燕凛怔了一怔,心下一块石头慢慢落了下来。
容相没有生他的气,他就算被制,应该也不会让容相受制于人。
只是,心头放下的东西是否太多,这一瞬,燕凛心间竟是空落落,略略有些怅然。
容谦的心境,如日过中天,月破长空,绝不为外物所动所扰,世上又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胁制得了他。
他又哪里知道,容谦现在这自在闲适,从容姿态,基本上全部是装出来的。
容谦虽然武功已毁,但灵敏的感知仍在,何况他身体不好,晚上睡得极浅,所以一有夜风掠空之声,便已立时惊觉。
这个时候,两个半夜不请自来的客人,才刚刚一左一右,从两边院墙冒出来。
如果是以前,容谦第一时间就能从房中掠出,现身出去,根本不会给这两人动手的机会。
奈何现在容谦的身体太糟糕了,不但不能飞来掠去,就是正常的动作,也快捷不起来。
他府里没有护卫,他又不喜欢睡觉时有下人在,晚上院子里就他一个人。以前住在茶楼时,青姑就在他隔壁,什么事叫一声青姑就能立刻赶到,凭她的内力和无敌三招,基本上也没什么需要他担心。
可现在,青姑住的院子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等她赶到,人家这不速之客,怕是什么事都做完了。这个时候容谦除了靠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既然这样,当然不能匆忙出去,让人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所以,他给自己披好衣服,点好灯,再慢慢走出来,尽量让态度悠闲从容一点。谁知道一开门,一眼就看见燕凛被一个黑衣人扣着脉门站在对面,要不是他定力过人,怕要连烛台都要失手落地了。
这大晚上的,那黑衣人全身上下,黑乎乎一片,站在院子里,倒也不显眼,偏他身边的燕凛锦袍玉带,华服金冠,说多华丽有多华丽,说多抢眼有多抢眼。容谦第一眼自是只看他一人,唯看他一人,一看见燕凛这满脸通红的样子,暗中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低低咒骂。多少火都腾腾地往上窜。
你小子也太过份了!你好好一个皇帝,半夜三更,衣服也不换好,侍卫也不多带,跑我这来干嘛?
辛辛苦苦把你教养大,什么心血全用在你身上了,我容易吗我?你就敢这么不把你的性命当回事!
他这里是火冒三丈,十分恼怒,偏又有十一分的担心,十二分的不忍。
明明气得很想揪住那小子狠揍一顿,偏定睛一看燕凛那红得都快发紫的脸,还有那困窘惊惶的眼,心里就是暗自一疼。
这孩子,几时曾吃过这样的苦,就是当年刑场之时,危险至极,他也不曾受制于人啊。
好好一个皇帝,又一向被视做英主明君,碰上这种事,心里哪能好受得了。
唉,他毕竟年轻,又一直努力要求自己做到完美。太完美的人,自是免不了疲惫辛苦,偶尔放松一下,犯点小错,其实也无可厚非吧。
心里恼着,暗中却还是自然而然,替燕凛想转了过来。
明明气怒着燕凛的胡闹,却是更恨那黑衣人,竟敢在自己的房间外头抓着燕凛不放。
他家的孩子,就是犯了再大的错,要打要骂,自然都是他的事,哪里能由着旁人欺负?
这样一想,火气愈发厉害了,只是这对象,已是由燕凛转成了那黑衣人。
容谦毕竟不是燕凛,几世历练下来的心思城府自是无比深沉的,再加上他现在不能用武功,心中再怒,自是也不敢随意放纵情绪表露出来,因此心里再气再恨再着急,脸上眼中,始终是淡淡的。
目光从容地自燕凛身上扫过,再慢慢移到那黑衣人脸上,微微一凝,容谦终于颔首笑道:“我想,阁下也该来找我了。”
黑衣人目光冷冷,语声冷冷:“你早知道我会来找你?”
容谦笑道:“这几年,你找过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我都听说了。既然我重现于世的消息已经传出去,算算时间,不是你,就是你那个兄弟会来寻我。”
“既然如此,我的来意你自是明白的了。”黑衣人沉声道。
被他抓住的燕凛却是听得满头雾水,心中迷茫,只是隐约觉得,这人倒不象是有什么恶意的,眼睛有些祈盼地望着容谦,只希望容谦最少给自己一个暗示,好让他可以更放心些。
可是,容谦却只望着黑衣人,明明已感觉到了燕凛的目光,却是不肯多看他一眼。
狄一,已经找尽了可以找的人,自己应该是他最后一个目标,最后一线希望了。这个时候,绝不能让他察觉自己对燕凛过份的关心。
狄一此人待阿汉极好,但这些魔教里出身的影卫,怕没有谁会真把仁义道德放在心上。为了他们关心的人,通常他们都不会在意旁人的死活。
如果让狄一发现他对燕凛的深刻感情,为了最后一个可以救阿汉的机会,狄一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威胁自己,这样最终会害了所有人。
虽说是为了阿汉的事,他对狄一很有好感,也很快就原谅了狄一在情况不明朗时,出手制住燕凛,但这绝不代表,他敢用燕凛的安危来赌狄一的品行。
只要自己对燕凛的态度轻忽从容一些,以燕凛那过于尊贵的身份,和狄一慎重的行事风格,整件事和平解决,大家都好过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他这里狠了心肠不去看燕凛焦虑的眼神,狄一却已察觉身边的燕凛血气翻腾,情况有些不对,转头看他一眼,低哼一声,指间略一用力,一股真力袭入燕凛体内,燕凛身子一晃,脸色煞时苍白下去,闭目晕倒。
狄一还是给了这位皇帝一点不同于侍卫的特殊待遇的,伸手微微一扶,没有让他倒在地上,这才抬头冲容谦道:“现在,我们可以不受打扰地好好谈谈了。”
虽说明知狄一不会真的伤害燕凛,但看着燕凛倏然晕倒,脸色苍白如纸,容谦心里头还是一疼复一紧,脸上虽神色不变,心里却在喃喃念了好几句:“阿汉,阿汉,万事看阿汉的面子。”这才勉强把心头的怒意驱散了。
他目光淡淡自墙角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侍卫身上扫了一眼,站在门边邀客:“阁下可以进屋一叙。”
狄一也不迟疑,抱了晕迷不醒的燕凛便进了屋。
容谦注意到他大踏步进房,毫无迟疑犹豫之态,只是从自己身边走过时,一只手始终有意无意按在燕凛的要害处,可见自己果然是威名太甚,此人是断然不敢放松警惕的。
容谦暗自苦笑一声,回手关好房门,慢步走到桌前放好烛台,这才坐了下来。
狄一目光四下一扫,确定没有埋伏着的旁人,这才把燕凛放在椅子上,自己坐在他身边,目光望着容谦:“阁下知道我的来意,我也只想听阁下一句答复。”
一年又一年,他天涯踏遍,一次又一次,他见过各国的风云人物,一回又一回,咬牙忍辱,卑微求助,却总被无情拒绝,一点又一点,所有的希望渐渐湮灭,到如今,容谦是他可以找的最后一个人,最后一点机会。而以往的苦苦哀求,百般忍耐,也都在一次次磨折中,变成了今夜这单刀直入的冷然责问。
容谦轻叹:“你已经找过很多人了,如果可以帮你,他们早就帮了。”
“可是,他们却也有人跟我说过,他们是有办法救醒阿汉,只是不救而已,他们仍然坚持认为,阿汉这样半死不活,比醒过来更好。不管我如何哀求,他们不予理会,如果我敢于尝试用别的方法,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用阿汉,用我的妻子,用狄九狄三的性命来反过来威胁我。他们人人位高权重,势力庞大,本领过人,我自然不能放弃仍有的希望,也只得隐忍着再去求下一个人罢了。可是,现在,能找的,我已经找遍了。除了你,我再无一人可求,再无一丝希望,我还有什么可以怕,还有什么可以顾忌?如果你也是一个明明能帮,却袖手不帮,忍心看同伴长眠不醒的无情之人,你以为,我还有什么事,不能做,不敢做?”
狄一的声音沉沉寂寂,并没有太多的愤怒和激动,这不是威胁,这只是在说明他的决心和勇气。
容谦暗自叹息,就算换了普通人,一次次打击,一回回拒绝尝下来,心肠也要渐渐硬了,怒气也要渐渐变得无法抑制了,何况是狄一这种魔教出身的高手。
绝了他最后一份希望,又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做不敢做的呢?
他强忍着不去看晕迷的燕凛,不去提醒狄一,燕凛对自己的重要。他只是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狄一面前,向他伸出手:“你看看我的身体。”
狄一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任何高手都不会这样轻易地把自己的命门交到别人手中去的啊。
然而,容谦一直微笑着把手悬在他面前等待着,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