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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章回到家,兴奋地告诉她,说李总管替他找一个好人家,到某王爷家当内差,每月例银四十两。既不累人,收入也算不错,另带冬夏制服各一套。她替他打了盆热水,让他洗脸洗手。他说得高兴,拿起毛巾往盆里一放,烫得他差点没叫出声,水溅得一脸一身。原来盆里是滚开的水,忘了兑凉水。她慌忙问他烫着没有,一边替他加了凉水。他说没事。洗了脸,他按往常惯例在方桌边坐下,等着开饭。
“今晚有什么好吃的?”为了缓和气氛,他没话找话地说。
“看我忙昏了头。”她突然回过神,慌忙系上围裙张罗开,“到现在还没顾上做饭呢!您今儿想吃什么?烙饼还是面条儿?”
“吟儿,你心里有事儿了?”他一进门便发觉她神情恍惚,只是没有点破而已,其实他心里也有心思。今儿上黄庄李总管家,听李莲英说有人见到荣庆回来了。
“没有啊。”她竭力掩饰,手下揉着面团。
“有客人上我们家来?”他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壶茶。
“忘了跟你说,小回回来了。”她心里有些虚,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有关荣庆的消息。
“他来这儿有什么事?”他心里有些疑惑。“没什么事,路过这儿,顺便坐了一会儿。”
“他还没忘了咱们?”他心想小回回发了财,连老婆也讨上了,如今哪看得上他。
她没答话,端着瓦盆里的面团进了厨房,他瞅着她背影,心想会不会是小回回跟她说了荣庆的消息,小回回在敬事房任外差,外面认识人多,耳朵特别长,说不准他已经知道荣庆回来了。他坐在那儿,抽了一袋烟,直到吟儿在桌面上摆好饭菜,这才跟她面对面坐下。他饿了,一口气吃了两块烙饼,喝了一大碗校鹤粥,然后舒坦地抹了一下嘴巴,终于告诉她,有人见到荣庆了。
“是吗?”她心中一颤,“听谁说的?”
“老叔告诉我的。”宫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么称呼李莲英。提到这个情况,他情绪显得挺激动,“我本想找元六,让他帮着打听打听。因为时间太晚,只好明儿再去。要是荣庆真的回来了,一定得尽快找到他。”
“他,他回来又怎么样?不还得这么着吗?”
“当初不是说好了,只要他一回来,我就成全你们。”他说得很诚恳。
“算了。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她抬起眼皮,望着比她大二十好几的茶水章,“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他回来,我也不跟他过。”
“不不,你俩不容易,对头等了快十三年了,连我瞧着也着急!”
“我说真的,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她心里非常苦涩。过去她跟荣庆总也没机会在一起,这会儿有机会了,她突然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茶水章和荣庆,这两头她哪头也放不下。
“千万甭这么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人打听。”他边放下筷子从桌边站起。她叫住他。
“不用去了。像你说的,他回来了。”
“真的?”他激动地盯着她。
“小回回跟他见着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明儿就去找他……”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莫名地觉着空落。虽说他早就有思想准备,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荣庆消息,心里常常冒出个念头,荣庆不会回来了。跟她在一起呆得时间越久,这个念头也越来越强烈。有时他在心里骂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但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晚上,两人在灯下说话,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想到有一天她突然不在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实在想像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
“你不许找他。”她说。
“为什么?”他不明白。
“不为什么,反正不许你找他!”她认真他说。
“我一定要去!”他也很认真。
“德顺,你信我,去了也不会有结果。这是前世里注定的命,你硬是要跟命抗,到头来不会有结果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这次回来,准会闹出事来。什么事她不知道,反正他俩一沾边,准有事,所以她不想让茶水章卷进来。
他被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所震撼,半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望着老实巴交的茶水章,她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习惯也是一种力量,虽说她跟茶水章没那种男女之间的事,也不可能有,但毕竟两人在一块儿呆久了,前后快八年了。别说人,哪怕狗儿猫儿的,呆长了也有说不出的亲情,何况他有恩于她,帮她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现在他上了年纪,身体也越来越差,尽管她非常非常渴望跟荣庆在一起,但仍然无法想像她会扔下他,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再说,老佛爷虽然死了,大清国还在,她作为茶水章的老婆这一法定事实绝不会改变。她背了太监老婆的名份,即使茶水章肯让出来,荣庆会怎么想?就算他不嫌弃她,他们家,他亲戚,还有周围的人怎么看待她?
茶水章躺在炕上一夜没合眼。
面对自己多年来一直深爱的恋人,吟儿竟然选择他这样一个六根不齐的废男人,不论她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他生平最大的福气。别说他一个太监,就是好人家的男儿,能碰上这样一位贤惠、善良和温情的女子,那也是前世里修来的福份。她越是这样对他,他心里越是觉得对不住她。他想起许多年前她跟他说过的话:“章叔!你这不是害了我一辈子!活着没法跟他在一起,死了也没法埋在他们家坟地里。”此刻,他真正明白了她的意思。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活着本身就是害了她。
横在她与荣庆之间的障碍虽说有许多其他原因,但他的存在,是最大的障碍。明白了这一点,他非常沮丧,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毕竟这世上有个人,如此看重他,而这个人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人,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她肯为了他而牺牲自己,难道我就不能力她做点儿什么?
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个办法。
今天是吟儿母亲生日,一大早她就出城了。他本答应送她回乡下去看她老妈,他骗她说他腰疼得厉害。她知道这是他在宫中落下的病根子,也没疑心,便一个人走了,其实他昨天找到了小回回,让他想办法找到荣侍卫,说他想跟他见面,并说好他一个人在家里等他。
他从街上买了几碟凉菜,摆了酒,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荣庆。等了好久,始终不见有人来。他急了,心想小回回会不会没带到话。想想觉得不对,小回回当时一口答应,说荣庆明儿上午一准来。直到日头上了屋脊,他实在熬不住了,急得打开院门,想出去看看有没有荣庆的动静。他刚开了院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男人,尽管许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认出对方。
“荣侍卫!”他惊喜地叫着对方。
“章公公!多年不见了。”荣庆笑了笑,他没想到他会老得这样快。
“快,快进来!我一直在这儿等您。”他激动地将荣庆迎进了院门,带他进了堂屋,连声感叹,“没想到,没想到还能见着您……”
“瞧!早就有准备了,酒菜现成的。”荣庆走进堂屋见桌上放了酒菜,将手中的一罐名贵的绍兴黄酒放在桌面上,高兴地说:“您瞧,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女儿红’啊!”
“太好了,太好了!我让小回回给你捎话儿,就是想跟您一块儿喝几盅,说说话,算是替你洗尘。”他让荣庆在方桌边坐下,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吟儿不在?”荣庆明知故问。他不但知道她不在家,而且知道她并不打算扔下茶水章跟他去日本。起初小回回告诉他,他不信,一连过了好几天,吟儿非但没去找小回回,也没上二舅家来找他。后来他又让小回回托人给她捎话,提出跟她见一面,没想她居然不肯跟他见面。这时他才觉得不对劲儿,心里说不出地委屈和忿懑。
他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他在国外等了她这么多年,一直没跟小格格结婚,不就是为了她,现在他人回来了,她不想跟他去日本不说,甚至躲着他不跟他见面。其实他不知道,吟儿不是不想跟他见面,是不敢跟他见面,怕一见到他,挡不住又变了心思,到头来对不起老章叔啊。
“回乡下了,明儿再回来。我想趁她不在,跟你说说心里话儿。”茶水章将他带的绍兴黄洒倒进锡壶里,放在盆里用滚水烫热了,给荣庆先斟了一杯,再给自己满上,感慨万端地对荣庆说:“这些年,吟儿可盼死你了!”
“他嫁给你不也挺好的?”荣庆反话正说,勉强作出一副笑脸,心里恶狠狠地咒着,少跟我来这一套,占了我媳妇这么多年,又说这种虚头滑脑的话。他举起酒杯,“对了,还没给你道喜哪。”
“道喜?什么喜?”茶水章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
“老佛爷替你指婚,怎么不算喜?”
“瞧您说的,我一个太监,结得了婚吗?当时没办法,要不我和吟儿全没命了!”茶水章心里一沉,不知荣庆什么意思,慌忙说起当时情况,特别强调他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来,不论什么酒,我先敬你一杯!”荣庆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他早听小回回说过其中的情况,只是版本不同,但说来说去也都是这些意思。对他来说,过去的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茶水章不但是吟儿名义上的丈夫,而且也是横在他和吟儿之间的障碍,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章因为心里高兴,喝了不少酒。他本打算告诉荣庆,他让出来,成全他和吟儿。他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你想想,他俩本就是天生的一对儿,什么你让不让的,压根儿你就不该占这个位子。“让”这个字多难听,荣庆听了不高兴,吟儿也会不高兴的,他拿定主意,过几天就一个人悄悄离开这个家,去一个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连外甥女英英也不说。只要他一走,人们找不到他,吟儿自然而然就回到荣庆身边了,这是个最好不过办法。想到这儿,他的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黄酒,心里觉得挺顺畅。
荣庆盯着满脸通红的茶水章,提起酒壶给茶水章斟了满满一杯。他的手微微哆嗦,心也随着一起哆嗦。刚才他趁着对方上厨房的机会,将他带来的那小瓶鹤顶红悄悄倒了一半在酒壶里。也就是说,放在茶水章面前是一杯毒酒,只要他一沾唇就没救了。他望着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太监,心里突然犹豫起来。他不但跟他共过事,患过难,而且他是吟儿的救命恩人,也是自己的恩人。另一方面,要是不除了他,善良的吟儿为了报答他,为了尽人妻的责任,绝不会轻易跟他去日本的。纵然肯,也会一辈子不安心。他盯着茶水章,心里说不出地紧张,箭在弦上,毒在酒中,一瞬间的犹豫便是一世的遗憾。
“不行了,不能再喝了。”茶水章推开面前的酒杯。
“再干了这一杯,最后一杯。”荣庆拿起酒杯,塞到茶水章手中。
“真的不行了。我还有正经事想跟你说。”茶水章无奈地接过酒杯,他所说的正经事,指的是荣庆和吟儿之间的事。
“你我八年没见面,这杯酒你一定得喝!”荣庆两眼紧盯着他,心悬在喉头里,逼着他一定喝这杯酒。
他抬起头,目光碰上荣庆的目光。就在这一瞬间,他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