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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从娘家带过来三十亩上好的田,一直瞒着你哥。”
“我不要,那是你留着养老的田,说什么也不要。”
“傻孩子!这种事儿马虎不得,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什么也不带,就这么一抱清风坐上花轿去了婆家,那不让人家笑掉了大牙,戳着脊梁骨说我这个当妈的太那个了不是。”曹氏边说边走到床边一排大木柜边,从衣柜底下摸了老半天,终于取出一只落满灰尘的小木盒,然后用钥匙小心翼翼地开了上面的锁。
曹氏打开木盒,顿时愣在那儿,明明放在里头的那张发黄的地契不见了。她两只瘦削的手哆嗦着,将小木盒翻了个遍,嘴里连声说奇怪。最后,当她确信那张偷偷保存留给女儿作为嫁妆的纸片片确实不在了,气得她从憋紧的喉头发出一声干嚎:“一准是你哥干的!”她扔下木盒,向门外跑去,“走!你跟我上后院看看,让他交出来!”任凭女儿怎么劝,老夫人一定要去。吟儿见劝不住母亲,只得一路搀扶着老人跌跌撞撞奔向哥嫂住的后院。
吟儿与母亲刚走到后花厅前的院子里,便听见花厅内传来一片嘈杂声,其中夹杂着刘氏的哭声。嫂子与哥整日吵架,经常又哭又闹,家里人上上下下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听见嫂子哭闹,却听不到哥哥叫骂,多少令吟儿有些疑惑。果然,她搀着母亲一跨进门,只见哥哥福贵仰面躺在地下,醉得不省人事。
“婆婆!吟儿!福贵他……”福贵妻子刘氏原本蹲在地下围着丈夫身边淌眼泪,一见曹氏和小姑子赶到,哭得更凶了。
“哭哭!你成天只知道哭。”曹氏原本来找儿子算账的,心里早就憋一肚子气,看见儿子躺在地下那副狼狈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满肚子火气立即拐了个弯,冲着儿媳妇来劲了,“还不快让人把他扶上床,给他灌点茶水。你要是有能耐管住他,他也不会成大在外面赌钱喝酒……”
“福贵他……他……”刘氏委屈得不行,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福贵昨儿一夜没回家,刚才两个人连拖带拽地将他从后院门悄悄抬进来,等到她出来,送他来的人已经溜了。看见丈夫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下,她本想和丫头将他扶进睡房,无奈拖不动他。
“你怎么哪,没长嘴,不会让人上前院吃喝人来帮忙?”曹氏心疼儿子,慌忙弯下身子抱起儿子的脑袋。
“婆婆!你看……”刘氏不敢跟婆婆顶嘴,只得一边抹眼泪一边撩起丈夫的衣袖,曹氏与吟儿发现福贵袖管上一片血渍。曹氏抓起儿子的手,只见儿子左手小指上缠着纱布,纱布被鲜红的血浸透,手指头却凭空短了半截。
“到底出了什么事?”曹氏瞪着儿媳妇惊叫着。刘氏连声说不知道。这时两名家丁匆匆赶到,将福贵抬进内屋。吟儿拉着嫂子手,低声安慰她,说妈一时在气头上,叫她不要往心里去。“其实她不是生你气,他是气我哥,恨他烂铁不成钢。”她劝了嫂子,又劝母亲,端着一张圆凳让母亲在床边坐下。
瞅着烂醉如泥的儿子和他血渍斑斑的左手,曹氏心里像一团乱麻,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她原先来这儿,是为了向儿子讨回她留给吟儿当嫁妆的地契,没想到儿子出了这种意外,吟儿帮着刘氏给福贵灌姜汤,用凉水替他擦脸,一家人围着这个不争气的福贵少爷又喊又叫,他硬是没一点儿反应。在场的人中,除了昏睡中的福贵,谁也没有想到他被人剁去的手指背后,一场灾难即将降临,可怕的厄运之剑正悬在吟儿的头顶。
半夜里,福贵迷迷糊糊醒来,胸口里窜着一团火,口干舌燥直想喝水。他撩起蚊帐下了床,双脚一落地便觉得身子轻飘飘,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刚走几步便被椅子绊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下。刘氏听见动静,慌忙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色看见丈夫坐在地下。
“福贵!你……你怎么哪?”刘氏用火石点了纸眉,然后点亮床头木柜上的油灯,举着油灯走到丈夫身边伸手拉他。
“水,水水……”福贵坐在地下不肯起来,张嘴大叫。
刘氏知道他酒喝多了想喝水,连忙走到外间,抱着那只青瓷大茶壶替丈夫倒了一杯凉茶水,递到福贵手中。福贵一口喝干了茶杯里的水,不等妻子替他倒第二杯,急不可待地抢过妻子手中的大茶壶,对着壶嘴仰起下巴咕咚咕咚喝了老半天,直到那大半壶冰凉的茶水咽下肚,这才翻着两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下午到底上哪儿了,醉成那个模样儿,见了我,见了你妈和吟儿都认不出……还有你手指头,怎么会?……”
妻子说了半天,福贵毫无反应。一提起手指头,他才觉得一股钻心的疼痛,举起手臂咧着那两片宽厚的嘴唇大叫:“手!我的手?我的手没了!”
“胡说什么,手明明在呢!”刘氏哭笑不得地握住他的手,说手还在,不过小指头短了半截。福贵惊魂未定地举起左手,瞪着一双烂红眼睛仔细看了半天,这才说起昨天发生的事。
“夫人!前些日子在外面赌钱,我……我把这只手输给了常五爷,真的,你别笑,这么大的事能骗你?”
刘氏以为他在说酒话,只得顺着他的思路劝着他:“既然你输掉了,人家怎么会让你带着它回来?”
经妻子一提醒,福贵张着嘴半天不说话。他伸长脖子想着昨天发生的事,心想这下完了!我……我怎么能干出这种混帐事!看见神情呆滞的丈夫翻着两眼,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刘氏轻轻拍着丈夫的后胸,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低声劝他,“福贵!不用急,到底出了什么事,慢慢说给我听。”福贵半张着嘴想说什么,结果话说出口,突然大叫一声,举起手中的茶壶向墙上拼命砸去……
昨儿下午常五爷让人请他去大烟馆,说有重要事找他,他知道一定是向他讨赌债。他本不想去,又不敢不去。常五爷是赌馆的东家,谁要是欠了他的钱不还,只要他歪歪嘴使个眼色,为几百两银子打断你一条腿那是极为平常的事儿。他欠常五爷八百两银子,字据上写明一个月连本带息还给他,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他自知理亏,只得硬着头皮去见常五爷。他在心里想好了,对付常五爷只能来软的,先用好话哄住对方,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福贵走进前厅,一股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人们三三两两地半靠半躺在炕上,举着大烟枪,就着小酒精灯吸鸦片。一位中年人连忙迎上来,将他带进西厢房旁边一间小包房。包房里有一个条炕,炕上放着小炕几,炕几上摆着一付非常考究的烟具,而且备有一小包上乘的鸦片膏。
一见那黄褐色的玩意儿就像见到四四方方的骰子,他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他抢身上了炕,没来得及脱鞋便抖开纸包里的鸦片,抠了一小块,正想塞在烟枪眼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常五爷讨债从来说一不二,今儿怎么这么客气,特地备了烟请他,会不会除了讨债还有其他别的事儿找他?他心里疑惑了一阵子,终于还是熬不住那说来就来的烟瘾,等中年伙计点了炕几上的酒精灯,他便迫不及待地捧着烟枪,就着抖动的火舌烧起鸦片泡来。随着枪管喷出团团烟雾,屋里顿时溢满扑鼻的鸦片香味儿。
他正抽得云山雾罩浑身来劲儿,常五爷不动声色地走进来。福贵抱着烟管想起身与对方打招呼,常五爷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气,然后隔着炕几在福贵身边的条炕上稳稳落下身子。
“五爷!您也来一口。”福贵讨好地咧开大嘴,将烟管递给对方。
“且过足了瘾再说。”年过四旬的常五爷摆摆手,两眼盯着福贵,端起小茶几上的茶盏喝着茶。
“多谢五爷!多谢五爷……”福贵边说边贪婪地吸了一通,然后抬起头,低声问道,“五爷!您让我来是不是为了那笔赌债?”
“知道了就好。”常五爷笑笑,“银子都带来了?”
“这……这不是赶上大事儿了。我妹子出门子,婆家有头有脸儿,我们家也得旗鼓相当。嫁妆不能寒碜了,现钱都花在这上了。等过了这段儿,我连本带利送到您府上!”福贵哄着对方。
“利钱我也不指望了,本钱还我就成。”
“五爷!您看,这家财万贯的,还有个一时不便,求你再宽限几天。”
“这可不像您福大爷了!今儿拿不出现的来,这个门儿您出的去吗?”常五爷沉下脸,脸上毫无表情。“那……那你打算今儿怎么办?是不是想扣我?”福贵一听也急了。
“你想耍赖!”常五爷并不着急,从怀里掏出借条,不紧不慢他说:“这上头写得明明白白,过期不还,愿以手相抵。”
福贵一听浑身哆嗦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对方只不过是吓吓自己,哪能真的砍下他的手来抵债。他犹豫片刻,仗着鸦片劲儿带来的胆气,索性放起赖来:“我福大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吧!”
“我早知你不会带钱来。”常五爷突然大笑,轻轻拍了两下手掌,门外走进来一名大汉。大汉随手带着一只铜盘放在炕几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柄利刀放在盘子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两眼盯着福贵。这时福贵才知道对方动真格的了,吓得舌头在嘴里打转,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今儿请你来也不指望你还钱,我是来取你这只手的。”常五爷将铜盘推到福贵面前,指指进门的大汉,“你是自己动手,还是他帮你?”
“五爷!我……我不是这意思。”福贵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双手抱拳向对方作揖,“您误会了,我绝不赖账,我欠您八百两,还一千两,我这就回去凑数,明儿一定还给您!”
“这么说你真的舍不得这只手?”
“五爷!求您千万高抬贵手,放我一码!”
“晚了!”常五爷大喝一声,向身边的大汉递了个眼色,大汉立即上前按住福贵,二话不说,抓起他左手按在铜盘上,当下一运气,手起刀落,没等他明白过来,他那半截小拇指裹着一汪鲜血滚落在铜盘里。福贵瞪大眼睛,盯着铜盘中那半截圆圆的指头,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当一阵钻心的痛楚过电般地掠过,他这才举起那只鲜血淋淋的左手,发现小拇指明明白白地被人削去半截。他惨叫一声,发狂地跳过去,从盘子里抓起那半截属于自己的肉身血骨,使劲按在断指处,指望能接上,当他明白这一切全然自费心机时,竟张口将半截指头吞下,倒在地下抱着血流不住的左手嚎陶大哭。
常五爷冷眼站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却翻江倒海地涌出万般思绪。二十七岁的福贵少爷是他赌馆里的常客,也是他生意上的摇钱树。要按平时,他并非一定要对福贵下此毒手,只是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不得已而为之。他哥哥常二爷生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小的十二,大的十五岁,按他们旗人规矩,大女儿今年要入选秀女,进皇宫侍候皇上主子。宗人府下了帖子,再过几天就得送女儿去燕翅楼。哥哥平日最疼这个女儿,心里说不出的着急,婶婶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不肯让女儿进宫遭那份罪,何况她已经许配给常五爷的亲外甥,亲上加亲,这事儿他不能不管。可是皇命难违,不送也得迭,因此他才想出这个歹毒的办法,让福贵的妹子吟儿顶常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