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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手捧着水烟袋,闷闷地吸烟,一边望着挂在窗前的鸟笼中那只活蹦乱跳的画眉,心里不由得羡慕起笼中的鸟儿。尽管它关在笼子里,自己站在笼子外,从某种意义上说,鸟儿比自己要自由得多,也自在得多。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轻轻叫他。他慌忙转身,只见吟儿来了,因为他心思太重,那一双听力极好的耳朵居然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章叔!”吟儿伸手挑着额前的发丝,苦涩地一笑,再往下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没话找话,“您在这儿听鸟叫呢。”
“是呀,瞧着它那活泛劲儿,叫不叫都让人高兴。”
“那是。”她难为情地笑笑。正如他所说,笼子里画眉压根儿没叫。
躲过了前天晚上那一场死到临头的大难,她一下子瘦了许多,平时白净的脸皮子顿时变得灰暗,像生了一场大病。瞅着她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想起她关在这儿的经历,茶水章一方面替她庆幸,另一方面觉得她可怜,为了不让她伤心,他故意不提前晚上的事儿,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问:“老佛爷这会儿让你在哪儿当差?”
出了这么大的事,吟儿自然受到惩罚,刘姑姑将她暂时从慈禧身边调开,让她去做粗活,就像她刚来时跟着平儿抹地擦灰之类的。她说了自己的情况,然后神秘地告诉他,说道光老祖宗的皇后娘娘救了她,因为那天是显孝贞皇后的祭日:“昨晚上的事儿太玄了!多亏了李总管,要不是他在老佛爷面前提起这件事,我早就完了。”
说到这事儿她仍然惊魂未定,茶水章笑了笑,心想李莲英也太能讨好人了,明明是他想到了这一点,说动了慈禧,功劳却让他抢跑了,茶水章本想问她这话儿从哪儿听来的,想想觉得没意思。他心里清楚,是慈禧不想她死,才借着这个由头饶了她,要是换另一个人,或是慈禧没有心存这个念头,哪怕十个吟儿也没命了。所以吟儿得救的原因不在他这儿,更与李莲英沾不上边,甚至连老佛爷也算不上,这是她的命,她命中注定不该死。
“章叔!听说您高升了?”她问。
“瞧你说的,在哪儿不是当差,升得再高也是奴才。”他脸上笑,心里却非常苦,特别想到今后两头为难的日子,更加觉得还是这间茶水房好。
“也不能这么说。都是奴才,奴才跟奴才大不一样。”她说。
李莲英、崔玉贵这些人也是奴才,秀子和自己也是奴才,这能比吗?当然,后面这些话她没敢说,只能藏在心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起前天晚上的事,说章叔对她非常关照,说他心地好,将她对他的感激和谢意说了一番。她几次想提起求他捎口信的事,又不敢说。其实她来看他,除了心里感激他,替他送个行,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从他那儿讨回那支玉簪。死到临头,她无奈中托他带给荣庆,并让他捎话给他。现在大难逃脱,越想越觉得不妥,他明儿就要离开这儿,虽说都在宫中,再想见面就不像现在这样方便了,所以想趁他没走之前将玉簪讨回来。
长期在宫中当差的茶水章,一向能从别人嘴里听出别人没说出的话。他见吟儿围着前晚上的事说了一圈,说了许多不沾边的活,偏偏不提她求他给荣军爷送信的事,而且嘴上说要告辞,却一点没有走的意思,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多半。她来这儿为了那支玉簪。宫女与外面男人互通私情是犯法的。她那晚上死到临头,顾不得许多,这会儿没事了,自然要向他讨回去,不留下把柄。想到这儿,他主动提起送信物的事:“现在没事了,前晚上你托我办的事大概不用办了吧?”
“章叔,我……”一提这事儿她脸腾地红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茶水章看出她神色挺为难,知道她说是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既然如此,他何必太认真。他让她在门口等一会,转身进了睡房,取了玉簪走出来递给她,一语双关地叮嘱她:“吟儿!这是老佛爷赏的,千万收好了。”
“谢谢章叔,我……我前儿晚上急昏了头,吓坏了,满嘴胡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您千万别在意。”她嗑嗑巴巴地解释着,甚至想说根本没荣军爷这个人,话到嘴边觉得太矫情,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他既然肯答应帮她捎话到宫外,总不至于反过来害她。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想到这次佛堂哭祭,恰恰是平日对她非常关照,俩人像亲姐妹似的平儿告上去的,心里又本能地警觉起来。
“其实那会儿我也上火,什么也没听见。”茶水章接着对方话头,索性将她托他捎信到宫外的事推得一干二净,这不仅对她好,对自己也好,因为一旦事发,她要治重罪,他也跑不了。
吟儿站在那儿,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玉簪,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前天儿将它交给茶水章,现在又回到自己手中,正如自己经历的这场大难不死的劫数。怨不得人人都说章叔人好。吟儿望着他那张忠厚的脸,想起自己进宫后他处处关照自己帮自己,特别是那天晚上面临大难,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她,现在她没事了,不等她开口便将玉簪还给她,井一口咬定他什么也不知道。想到这儿,她双膝一软,两腿不由自主地面对他跪下:“章叔!谢谢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刚过了一个坑,又碰上一个坎。
当吟儿听嫂子说荣庆家要退婚,顿时呆若木鸡,浑身像浇了一头凉水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她好不容易从前一阵的大难中回过神,成天兢兢业业地从头做起,在宫中干着最粗最重的活,没想到一声惊雷从天上劈下。
呜呜的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色愈加灰暗,眼见要下雪了。吟儿与家里人在城墙豁口见面后,一路匆匆赶回储秀宫,心情比这下雪前的天空更加凝重和灰暗,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
她站在下房向南的窗边,瞅着窗外的天色,想着刚才嫂子见面时明确的暗示,心里说不出的沮丧和痛苦。似乎荣庆家父母不肯再等下去,要退婚,并准备替荣庆另择一门亲事。其实嫂子的话令她吃惊却并不意外。因为二个多月前和母亲见面时她已经有种预感。老人只字不提有关荣庆的情况,她不停地追问,母亲总是吱吱唔唔地岔开话题,硬是不接她话茬。嫂子为了安慰她,说荣庆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可能是他们家里人的主意。
对于这一点她倒是坚信不疑,因为他跟自己一起对天发过誓,无论她在宫中当多少年差,他一定等她,不但这辈子跟她在一起,下一辈子也要在一起。不过他态度再坚决也没用,按旗下风俗,这种婚姻大事一向由父母做主,何况他人远在承德,即便想过问也是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啊!
为了怕女儿伤心,母亲特意没来宫中看她,而且拖了三个多月才由嫂子出面告诉她婚变情况。家里人所以告诉她,因为这事儿早晚要让她知道,更主要是为了让她安心在宫中当差,断了荣庆这边的想头。但对她来说,她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深宫中,甚至在这个世上,荣庆是她唯一的想头,没了这个想头,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想起她和他一起跪在地下对着老天爷发誓的情景,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大半年前她还满心喜悦地等着成为他的新娘,如今荣家一退婚,她跟他再也没法在一起了。她在这儿成天小心翼翼地捏着心眼做人,一丝不苟地替主子当差,不就为了出去能嫁到荣家,日后能跟他在一起过上好日子?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老天爷瞎了眼,存心不让她活下去!
她靠在炕墙上,两眼盯着上方的房梁,心里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她恨自己没出息,前一阵子因为哭秀姑姑慈禧要治她罪,她竟吓得浑身发软。其实她那会儿真要死了,茶水章想办法捎话给他,也好让他们家人后悔一阵子,荣庆会为自己伤心掉泪,这不也挺好,现在两家退了婚,他跟她再也没关系,她死了也就死了。
对,我死了,消息传到他们家,传到他耳朵里,正好说明是他害死了我。荣庆呀荣庆,我死也得死个样儿给你看看,一股热勃勃的血沿着她脖颈子往上爬,将她耳根和腮帮烧得一片灼热。她从炕上找出一条粉红色腰带,搬了一张椅子放到炕面上,人站在椅子上,然后将腰带抛上头顶的横梁。她一连抛了几次,终于将腰带套住横梁,打了一个死结。她双手握住腰带圈,两眼死死盯着那粉红色的绸带,本能地倒抽一口凉气,只要她脖子往圈套里一伸,一了百了,一切都了结了。
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口飘进。秀姑姑!她吓得差点没叫出声,秀姑姑笑笑,向她摇摇手,好像在跟她说什么。她急忙松开手,从椅子上爬下,想问问清楚她说什么。她向站在窗边的秀姑姑走去,秀子突然不见了,像她来时一样从窗口飘然而去。
吟儿站在那儿发呆,心里思索着秀子刚才向自己摇手的意思,不明白秀子究竟是让她别害怕,还是劝她别上吊?她走到架在炕面上的椅子旁,只觉得浑身疲软,四肢无力。她看一眼悬在头上的粉红色腰带,再也没力气,也没先前那股勇气爬上去。半年多来她在宫中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前一阵子刚刚逃过了鬼门关,她实在不想死,也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撒手人寰。不,我不能死!她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她必须活下去,为了一个理由,也许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第十一章 没有把握的变局
光绪决定在朝廷推行新政,引起保守派的王公大臣们一片惊慌。慈禧不动声色,暗中却派宫女平儿到景仁宫监视珍妃和光绪。一仆二主的茶水章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吟儿为了死去的秀子打李莲英嘴巴。这是一场谁也没有把握的变局。
一八九八年春,康有为上书《应召统筹全局折》送到了光绪皇帝手中,从而拉开了著名的戊戌变法的帷幕,同时也写下接踵而来的大清国腥风血雨。苦难而悲惨的一页。
吃了晚饭,光绪趁着天黑前后这段“后蹬儿”时间,坐在东暖阁书案前,一边烤着带鎏金铜罩的龙头炭火盆,一边逐字推敲着康有为的上皇帝书。这部上书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每读一次仍然非常兴奋,越看越激动,越看越觉得有道理。
几天前,他力排瑞王等人的阻挠,与自己老师翁同和等人一起,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内亲自召见了这位年富力强四十岁的工部主事。严格地说,这份统筹全局书是康有为在他的授意下写出的,不仅表达了他多年来对朝廷革旧布新的设想,更将他的设想变为具体的施政纲领。他提起朱笔,在这份统筹全局书上不停地画着圈圈,标出他认为重要之处和他特别欣赏的文字。
茶水章悄俏走进,见光绪正在批阅奏折,便将托盘里刚沏好的茶轻轻放到书案上。他是这儿的宫监,养心殿的首领太监,几十名当差太监都得听他调派,按理说茶水一般不该他送。因为他在茶水房呆久了,专门侍候慈禧请茶,因此他不但习惯送茶,连沏茶也看不上别人,每次都由他亲自上手才放心。
“来了吗?”光绪头也不抬地问。对这位首领太监亲自替他泡茶送茶,光绪说了他好多回,但他总也不改,习以为常,只得由他去了。
“还没哪。”茶水章知道皇上指的是珍妃。
光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