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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新型的世界宗教。
但是,这位人类学家的理想主义,在瑞士却受到了挑战。挑战来自格勒的同乡斯塔:当年格勒工作在川西的色达草原,俨如该草原的部落酋长时,英俊的斯塔正在附近的德格县当副乡长,人称“德格王子”。他们是莫逆之交,时常同乘一乌烟瘴气的大敞篷车,颠来簸去在川西高原的风尘中。此后他俩又一同走出那片草原,格勒去北京读硕士,去广州读博士;而斯塔先是毕业于中央民院,后又做了外交官,现就任于我国驻苏黎士领事馆副总领事。在瑞士,当格勒在阐述他的上述观点时,斯塔就尖锐地批评格勒出于人道的观点对于世界未来的设计是迂腐和并不人道的。例如,唯恐失掉传统而不情愿发展经济致使同胞处于贫困状态就不人道:贫困就是不人道。斯塔差不多是个经济决定论者。
这两位出色的康巴人的孰是孰非且不管它,况且这两种发展观点在西藏也旗鼓相当,未见高下,有意味的是,从当年的“色达酋长”与“德格王子”的人生沧桑中可见藏地之变迁。他们本身即成为当代藏族社会发展变化的标本,闪烁着藏民族迈向现代化的希望之光——在远渡重洋去美国讲学的西装革履的格勒的对面,隔着岁月的幕帐,隐约可见一位康巴牧童高扬的手臂。那牧童在欢呼:“花母牛——我的!”
在《藏北游历》中,我曾凝神于那片大地上的自然变迁,遥想过往人类的起始,询问它是否古人类演化的摇篮。那时我想,在那儿“思考有关人之初最根本的问题,是合适的。”
在《西行阿里》中,我则注目于这片大地上的文化变迁,遥想未来人类的方向,设计理想中的最佳生活模式。此刻我正在想,在这儿,思考人类未来的根本问题,是合适的。
已向阿里回望许久。我们听见了那首风靡全藏,从拉萨到科加直传遍了整座高原的流行歌曲——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歌中的太阳,是一枚通常的不时地除旧布新的太阳。
而阿里的太阳,那枚照耀过沧海高原的太阳,照耀过古今你我的太阳,照耀过车钢的犬与马的太阳,古老而年轻,涅槃又再生,永远鲜润光明,直到地老天荒。
这枚阿里的太阳,属于昨天,属于明天。
是永恒的太阳。
1991年1月—4月拉萨初稿,
1991年6月—7月山东石臼—拉萨修改定稿。
灵魂像风
犏牛出生的那天早上,
草地闪闪发光;
把土地翻耕完后,
就可以去干燥草坡休息。
黑犏牛“丹增”呵,
你是否想去好地方?
假如你想吃夏季青草,
就请去“垄桑”那里吧。
——藏区耕地歌
山是大山,川是大川,青藏高原这片荒寒的高大陆就由这些大系山水所组成。用心地想一想,全世界哪里还能见到比它们更加浩瀚些的崇山峻岭了呢?尤其是,连脚下的地平线都已遥遥地高出海平面几千米,成为世界高极。我喜欢视野里充满山的时候,喜欢从几乎所有可能的角度端详它们:平视,俯瞰,仰望;喜欢看它们在各种光影里:朝晖里,迟暮里,光天化日下;喜欢以各种方式:乘车或徒步,去尽其所能地穿越和跋涉过它们。在藏十七八年,以山为伴。
——它是焦干的……
在不经意时,我总是习惯于用北方母语自语。焦干这方言用在眼下刚好合适——不错,它是焦干的,焦干而茫茫。
山野上苍茫无际的阳光季风丝丝缕缕地剥蚀了岁月,干涸着生命。这生命,不光是哪一个人的,不光是哪一人群的,生命是一种泛指。所有的。
智者说,水是最好的。幸好有了这些奔流不息的水。它们总在山与山对峙的峡谷和平川上要么平缓要么急急地经过。不舍昼夜,而且永不回返。凝神于流水的人,终将成为智者。它们不舍昼夜永不回返地远程奔走着,直至海洋的怀抱。沿途,它们就汇集了两岸永不止息地涌流而下的雪水、雨水和泉水。亘古以来雨雪泉水的冲刷就这样渐深渐宽了纵横交织的山谷。深深浅浅,枝枝蔓蔓,天造地设出这样一个自然环境。人类悄悄地出现并植根于这些大山的皱褶中——那种令我多年来感慨不尽的生命和生活之流正从谷底静静地流淌开来,这生命与生活的原汁呵!我所到过的那许多村庄,无一不坐落在水经过的地方。我总是从这一山谷,进入另一山谷。涉过这一条河,走向另一条河。
近两年来,我这样穿梭奔走于西藏中部的拉萨、雅鲁藏布江山结水流之间,访问着越来越熟悉的村庄和人们。那些山野不再是一扫而过的彼此类同的,不再是纯粹客体的漠不相关的。某种共同和共通维系着我的情感和视线。探求与整理这一地区的文化现象对我来说无疑很重要,不然何以急切向往并兴致勃勃地走近那些村庄和房屋呢。这是一股重要的动力,在民俗学家和人类学家没能张望过的地方,先人一步地去领略少为人知的生活存在,无疑是一种优厚待遇的被赐予。然而——意义不止于此。至少最终和最高的意义不止于此。对我来说,必经的过程要比目标的到达更富有魅力和乐趣——为何对某一现象和行为兴趣浓厚,它们因何感召了我,从哪里获知线索,用何种方式从流至源,经由哪些人们去明了它,由此又牵扯出哪些未知问题,引我走向哪些更纵深的阡陌歧途……
更不待说这些神奇的事物是以我长久感到新鲜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来表现和表述的——我对于西藏民间的全部知识,差不多都是通过藏语获得的。富有表现力的藏语格外悦耳,格外奇崛,抑扬顿挫有如峭崖陡壁;而操藏语者无不健谈,又如同泪泪不歇的江河水流。访谈的时候正是神思飞扬的时刻,一些能够捕捉到的单词脱离它本来的轨迹去引领思想天马行空。简单的翻译提示,就使心领神会,引申联想,举一反三。在那种时刻,就想到自己是存心不肯去精通这门语言的了。
更何况在这一过程中,能够有缘分与那样一些泥土里生长起的人们相逢,从一些表象入手,一度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在那里,最神秘的也是最明朗的,最繁琐的也是最单纯的,最平凡的也是最神圣的,最无心的也是最难以忘怀的。
也终于走进了最神奇最玄奥的超验世界。
一度加入了群舞与合唱的行列。
但深入并非无限。我们举步走向大森林。我们只能深入到达一半的地方;余下的一半,则是精疲力竭的——“走出”。
第一章 查古村的岁时祭祀
——田野上古老仪式在勉为其难地进行——农妇尊珠旺姆和她的一家——农事歌谣——寻访土地女神,神话消失——乘坐牛皮船去拉萨经商的年轻人——到牧民家里去——查古村出身的知识分子群佩——边巴回到查古村,边巴再也不回查古村——
前年(一九九一年)秋季,当我们在西藏中部农区走来走去,颇费心机地为电视系列片《西藏文化系列》采点,尤其是要寻找一个在一年四季的农事活动中,较为完整地保留了土地崇拜仪式的村庄时,查古村和拉萨附近的几个村庄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后经深入采访,反复比较,最后确定了查古村。然后从春耕开始,到秋收冬灌,跟拍了大半年,才无奈地发现先前先入为主的意图只是部分地实现了,实际上了镜头的与初衷已相去甚远,成为“有心栽花”和“无意插柳”的笑谈。生活现实坚如磐石地摆在那儿,你只能如实地去表白它,而不可能一厢情愿地去导演它。由此导出一个经验结论:西藏乡间生活如此纷繁,随便哪一个村庄都富有深厚意味。今后再拍的话,不妨采用抓阄的办法,或随兴之所至在任何一个村旁停下车来,你必定丰收。当然,前提是你必须长时间地待在那儿,肯吃苦,能深入。
当初选择查古村作为跟拍点,并非出于特别考虑,恰恰相反,是因为它的普通。这个村庄属于拉萨近郊,在城边拉萨河以南几华里的地方,但隔河却未能相望——乘牛皮船到达对岸后,须拐进东南向的山坳,在城边只可能看到查古村背后的山脊。从查古村西北望,则可直视拉萨西郊的巨大的白色城邦、举世闻名的哲蚌寺——事实上,查古村的精神生活也一向被哲蚌寺的光芒所笼罩。说查古村之普通就在于它现状的一般:这个拥有四十八户、三百多人的小小村庄的生产能力、生活水准在柳梧乡所属三个村子里名列第二;而柳梧乡在堆龙德庆县内也属中等——一般说来,这类平凡更具有普遍性因之就具有了乡村的代表性。唯一特别的考虑是,旧时查古村作为拉萨寺院功德林的庄园谿卡,祭祀活动比较集中规范,尤其是遍访不得的春耕仪式近年间在这里已得到恢复。况且它也是我们的老朋友群佩老师的家乡。
查古村地久天长地坐落在山谷深处,查古村的日子徐缓地进行着。有关这个村庄的人和事,过去和现在,且听我从容道来。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五日,藏历水猴年元月初十一日,是查古村人择定的举行开耕的吉日。同时择定的还有吉祥的方向、地点和一对属相相同的少男少女。
这是一个寒气犹存但阳光明媚的春日。一大早,我们的摄制组就进了村。拍了人们更换节日盛装,又拍了人们为闲置一冬的耕牛披戴轭具——给耕牛扎红系彩,把两头牛用轭具固定在一起,就是西藏农区特有的“二牛抬杠”。炊烟融进晨雾久久不肯散去的村落里,又满满地充盈起喜悦的气氛。当太阳高高在上的时候,家家户户走出了举着彩旗彩箭的、端着五谷斗的、吆喝着牲口的人流。全村人无分老幼全都来了,沸沸扬扬全都走向村中央宗教场地玛尼拉康跟前的那块田地上。香柴柏鲁燃起来了,初上轭具的耕牛又跳又咬,人们就拿五谷糌粑团塞进牛嘴,又在它们的额上角上抹酥油。西藏农区的耕牛叫犏牛,是牦牛和黄牛的杂交种,模样也介于它们的父母之间:接近牦牛,但全身毛发特别是裙毛和尾巴都比牦牛稀短得多。为了上镜头以体现特色的缘故,我们向村人提出能否将大个牦牛排在前面,得到的答复是千万不可:要是邻村人看到电视上的查古村竟然拿牦牛作头牛和耕牛,肯定要大大地笑话我们穷,因为一头犏牛的身价是牦牛的两倍,拿两头牦牛才换得一头骗牛。
后来听群佩老师说,犏牛身价高,因为它驯服,力气大,既恭顺又能干。就像骡子之于它父母马和驴。
环绕着田地中央的一块名为“阿妈塞多”的白石头,村妇不停地往香柴堆上加柴撒糌粑,一旁的僧人在念经。头戴金花帽、身穿黑氆氇藏装、手执匕首的男人们和穿着艳丽衬衣、围着彩色围裙、手牵着手的妇女们分列两旁,音调歌词不同、节奏疾徐不一的男女声无伴奏混声合唱交织着响亮起来。这是春耕仪式的高潮,要持续很久直到结束。
男人们唱的是古代武士战歌——“拜”,歌词大意:
山中有呢还是山中无?山中确有座大雪峰。
如果山中没有雪峰呢,哪里会有雪水流下;
如果雪水未聚集成湖,用什么去浇灌庄稼。
……
站在右边的雄壮男子,站在左边的美丽姑娘,
会不会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