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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时的屈肢姿势以布严密包裹了的。这种姿势也示意了愿死者再次投生为人的良好祝愿。僧人所念为“抛哇”经文。领诵者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僧人。他应该是具备了相当的法力的,因为这一仪式旨在使死者灵肉分离,尤其使灵魂自最佳途径——头顶卤门处出走,以便往生善界。诵经结束前要调动自身法力,观想本尊,集中意念,两眼上翻,“噗、噗”吹七口气,死者灵魂就将由天灵盖上方脱离肉身。这是全部仪式的关键。
荐亡业是直贡堤寺主要业务之一,也是重要的收入来源。从前一位活佛说过,满山沟的金子不如一个天葬台。说明了天葬台经久不衰的经济效益。念经过程中,死者家属分别向僧人发放现金布施。堤寺僧人多次向我们谈过,人无分贫富,钱无分多少,都一视同仁。
问起这个天葬台已经迎送过多少亡灵了,一般人都说不清楚。天葬师赤烈曲桑说,出于天文学方面的原因,每月初八日、十八日和二十八日三天不得天葬外,这座天葬台恢复五年来每天至少一个,多至十个。大都为本地的、拉萨的、东部工布地区的和藏北牧区的,用车运来或用牲畜驮来。按常规每进行一人天葬师要收取一套衣服,赤烈曲桑如数上交寺院。寺院每隔半年向僧人发放三百七十件。算下来,五年间天葬的已达三四千人了。
天葬师赤烈曲桑五十五岁,本地德中人,民改时曾当过察雅天葬师的徒弟。文革中住在堤寺下面村庄的时候为百姓悄悄秘秘搞天葬。他介绍说,这个天葬台的最大特点在于,能把尸体处理得干净彻底。你看这天葬台的鹰鹫之多呵,少的时候上百只,多时三二百只。送来三两个是不成问题的;但要是送来四个,鹰吃不完就有些麻烦。这时就要念经和煨桑,请求老鹰继续。否则的话,寺院的威信受影响。别处天葬台对于吃剩下的,常常用汽油烧掉。我们认为这千万使不得,因为这种强烈的不良气味会伤害天上的和四周的神鬼们。对于剩余尸体的处理,我们是以酥油掺上各种配料:苏鲁、柏鲁、三棵针、然巴草、黑白矿石和小米等焚烧,并念经祈祷。八岁以下早夭的孩子在下方山腰的小台子上,遭刀枪等凶器致死者在山脚的天葬台处理;被毒死的人要送到雪绒河边的一个地方,为他念莫朗木祈祷经并经过“抛哇”后烧掉——以免株连鹰鹫。
——曾听朋友班果谈到,在他工作的青海果洛,就曾在天葬台发生过这样两件事:一位姑娘轻生服用了大量敌敌畏,天葬后毒杀了十多只鹰;另一位大醉而死,于是天葬台上也醉倒了一大片,鹰。
现在似乎没那么严格了。那天早上天葬的二人中,就有一位非正常死亡者,大概是在民事纠纷中被人击伤头部毙命的,照理应发送山脚葬处。县公安部门一辆专车开来,身穿白大褂的法医在现场工作。场外一大片花褐色的鹰群等得不耐烦,一次次发动进攻,公安人员和送葬人员齐心协力,扯起长绳挥动起来,阻止它们的过早行动。但不时有一只两只硬闯过防线,叼上一条肉疾步跳出圈外。
就这样,就在那个清晨,随着裹尸布的被打开,天葬文化以具象方式过细地在我面前展现开来。把它的每一程序、每一细节,以切割声、敲砸声、迫不及待的鹰们的叽哇声和翅膀扇动声,有声有色地展现开来。那时天空湛蓝,云彩洁白,初升不久的阳光新鲜耀眼且略带些湿润,天地之间差不多没有一丝风。
我站在距操作现场不远处的雪地上,平静地注视着这一过程,看天葬师和他的助手们卖力的技术性操作。有一个念头盘桓不去:平素千般珍惜、万般爱护的身体,在这种情形下就这样消失,一无所有。
我们的边多老师和德珍远远地走开了,在山坡那边一直等到结束。后来边多老师反应强烈地说,他已经立下遗嘱,死后火葬,绝不天葬。
所谓丧葬方式无非是对于遗体的处理方法问题,这是一个给活人带来麻烦的问题。这一天我空前地想到这事,想到将来我的归宿。思来想去,人类现有的任何方式都不使我满意,无论土葬、天葬,火葬、水葬……
最好的办法是,在生命告终时,瞬间消失,了无痕迹。
灵魂也随之化为清风云烟,归于虚无。
德中尼姑寺距离堤寺并不很远,在仁多岗村分路,拐进一条山沟,走上六七公里就是德中寺。连续两年,我多次来过,这儿从自然到人都有特别吸引我的地方。
德中山谷谷深壁陡,山青水秀,与雪绒河谷风景大不相同。谷口景观已初步显现出它自己的风格。巨大浑圆的灰色岩石叠相累加,直逼碧蓝苍穹;石崖间簇簇青松灌丛,其下涧水淙淙。前不久才遇到一位刚刚踏勘过此地的地质学家,得知德中的地质地貌果然不同寻常:德中山谷一线为欧亚板块所属的较小板块之间的结合部,是一条深大断裂带。论其大,东起横断山,西接冈底斯,直线长数百公里;论其深,自地表往下纵切全部固体地壳直至岩浆层。地质学家揭示说,凡断裂带上,必有温泉出露。这一山谷可见的温泉点有十数处之多。还说,凡断裂带上,必是地震频发区——那之后不久,我们在查古村睡地铺的一个凌晨,被大地轰轰的摇动惊醒。那次地震的震中在德中附近的羊日岗乡,一些房屋被毁,死了七头牛,伤了几个人——拉萨的电视如是说。
德中的奇山异水成为圣地的条件之一。有一古老传说:南瞻部洲有七圣地,德中是其中之一;有一亿神女居住在德中的神山上——这也许是在此建立尼姑寺的依据之一。
最著名的传说仍然是关于密宗大师莲花生的。相传这一圣地也是他开发的。当年他应藏王赤松德赞迎请,降服并役使鬼神们修建好桑耶寺后,又乘坐神变绿马以白云包裹飞往北方。行至德中温泉上空,发现此处虽为宝地,但为孽龙盘踞,温泉毒气蒸腾,有鸟飞过上空,即垂直地殒落水中。于是,莲花生便以手中金刚杵掷向孽龙,降服了它并使之成为保护神,同时使毒水化为药水。随后,莲花生和他的明妃康珠益西措杰在此修行了七年七月零七天。他去夜叉国时,就将德中圣地交给益西借杰守护。
德中地名含有宝矿之意,是由于莲花生当年在德中埋下许多宝矿:嘎拉土矿(据说此上可食用)、温泉水矿、财宝之矿(德中深山中有一自然显现的方形门即未打开的财矿之门)、还埋下人矿。所谓人矿,即康珠——空行母之矿。每隔若干年,就会有一位奇特女子被认定为益西措杰的化身。上世康珠名群丹桑姆,本世康珠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康珠丹增曲珍。
丹增曲珍是个现实人物,是靠了自己的奋斗才从一个牧女被社会认可,享有空行母化身这一地位的。由此她的身份又具有神性,或者说介于人神之间。我们觉得越来越熟悉了她,了解了她的身世,与她对话交流,听她讲修复寺院的艰难以及寺里琐事,但也到此为止,再也没能够深入。而且,实际上后来我已经放弃了努力,第一次感到交流的限度。凡俗与宗教之间相隔着一堵墙,逾墙而入对我来说是难的。
且让我一般地介绍,让外界一般地了解。如果外人能从这平淡的叙述中参悟一些什么或一无所获,也只好随缘罢。
康珠的形象与一般尼姑不同,是带发修行者,披头散发。康珠是空行母的藏语发音,空行母有一些“飞天”的意思,但据说真正的空行母是丑陋的并且裸体的,是密宗里的修行伙伴之类。五十七岁的康珠则仍显得干练,双颊红晕。当我们冒昧询问她年轻时是否很漂亮,她假装没听见。当我们熟悉起来的时候,就亲近地称她“康珠啦”。
康珠啦谈到她的一些经历,也回避了另一些经历。她说,我小时呆在父母身边时,看到邻居死去,村中儿童、青壮年死去,想到自己也不免一死,而未入佛门便死,于心不甘。只有佛法能解除痛苦,财富、亲人都不能。死亡是人类自然规律,超越生死之苦只能皈依佛门。从此我立志投身于宏扬佛法的事业。
她本是藏北嘉黎县一个普通牧女,十八岁时离家出走,到了德中寺。不久后被家里人强行带回。两年后,她重返德中,独自一人在德中深山仲吾如莲花生修行过的地方苦修了十二年,她说,人生一世要过得有意义。为了来世,我要学经;父母虽有恩于我,但死后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再认识他们。
话虽如此说,修行期间仍由家庭供养。她的妹妹每年数次从家乡送糌粑来。民主改革时,当地乡政府曾劝说她回德中分房子分地过日子,但当时她已疯癫——传说当康珠化身已经显现但未得到认可时,此人必疯无疑。这也是康珠啦果然空行母化身的证据之一。文化革命中寺院被毁,康珠啦被迫做了十多年的农民和牧民,直到一九八○年重返德中寺。
此前德中寺为僧尼合寺,八十年代中将僧人们迁往上方的仲吾如寺,德中寺才成为尼姑寺。在重建尼姑寺的过程中,康珠啦说她就像青蛙那样跳来跳去:向县政府申请拨款,去北部牧区要酥油,去南部地区要青稞,去东部林区要木材,组织尼姑们及尼姑的亲友们搬石运料建寺庙,终于将原先的四柱房经堂扩建成二十八柱的两层寺院。她还将个人所得用于山顶莲花生修行洞经堂及山下仁多岗村玛尼拉康的建筑。她苦心经营十多年,德中寺已具备了一定的规模和声望。现有在册尼姑八十五人,加上编制外的非正式尼姑已达一百五六十人。
听说康珠啦曾成过家,又听说生过孩子,但不幸夭亡。这些是在十八岁那年被家人寻回时发生的事情还是文革中的经历已无法确证,但我们所眼见的是山顶经堂看守人现在与她生活在一起,那人看来比她年轻许多。关于这些我们从未询问过她。
人生即苦的观点是深入人心的。康珠啦为说明这一问题,向我们唱了一首米拉热巴规劝朗萨的道歌:
朗萨姑娘你这一生,如同草坡上的彩虹纵然彩虹美丽无比,转瞬即逝无奈虚空。
我们陪康珠啦一起走在她回家的山道上,那时她正感冒发烧,时常要躺下休息一会儿。沿途百姓们纷纷向她弯腰吐舌致敬,要求她抚摸自己的头顶。每逢此时,康珠啦就向我们诉苦说,她自己也是很平凡的人,不值得被崇拜。她说那些要求摸顶的妇女们是愚昧的——应该去顶礼那些真正的高僧活佛。真想换上乞丐服装,到一个无人之处静修,但又无处可去。
因此,在朝圣者众多的时候,她总是避开人群,兀自走在荒僻无路之处。
那一个多云的午后,我久久地遥望着她沿着山脊独行高处,直到隐人烟色如晦的天幕里。
现在应该进入这一章乃至这本书的主题,进入灵魂。
这一问题第一次引起我的关注,因为谈论它突然间不像是务虚了。它突然成为现实存在的实在之物被我们、被成千上万的人提上了日程并被翘首以待。
直贡堤寺所代表的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派所拥有的特别之处,一为天葬台,二为藏密气功,第三,也是最兴师动众的,是为活人灵魂开辟道路的仪式——“直鲁噶举”的“抛哇”。
“直鲁噶举”直译为“猴年噶举”。藏历每逢猴年的六月初十日对于直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