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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道:“你以为林姑父和你父亲千辛万苦,把你外放到这里,只是为了让你丢官去职么?你也太小看他们了。”
宝玉忙道:“宝姐姐这么说,一定是有主意了,快和我说说。”又连忙从边上拿起一盏茶要敬给宝钗,却被黛玉从旁截去,黛玉亲手把茶端给宝钗,宝钗笑着接过,本来不渴,因是黛玉的好意,到底轻轻抿了一口,才道:“今上年富力强,一心要做圣主,早些时候没有大动,只不过是因登基时日尚短,且乃父尚在,不敢轻易动作,怕伤国本,到如今海晏河清,国力有余,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而江南为天下赋税之冠,又是文风昌盛、人口繁茂之地,不管要做什么,都必须稳住江南士民之心,因此一二年之内,必然不会如以往那样苛责县令,急催赋税,说不定还会减免江南税赋——析县而治,为的也不过是要平乱安民,这是其一。”
宝玉拱手道:“愿再闻其详。”
宝钗正是逸兴遄飞,指点江山的时候,也不卖关子,端起茶盏喝一口,又道:“苏州立功的地方多——这地方税赋一贯是笔烂账,办得不好,大家只会说这里民情险恶,不会过多苛责于你,办得好了,那就是大功一件,比之其他那些边远地方,无论好与不好,都无从考评要好得多了。再说如今朝中越来越重漕运,江南之地,又是漕运最繁忙的所在,漕务办得好了,都不必经由知府,漕运总督直接上奏一本,一个好前程跑不了了。再又说,这几年太湖水匪猖獗——你不要慌,水匪打不到你头上来——治理好水匪了,也有功劳,若你连这也做不到,这里还有甄家与林、贾两家那么多亲朋故旧帮衬呢,这里商户既多,文风又盛,你就和当地这些士人商贾都多多来往,喝喝酒、吟吟诗、捞捞钱,熬到卸任,也跑不了一个名利双收。”
宝玉听得脸上变色,慨然叹道:“我从不知做个县令还有这么多门道,岳父和父亲为了我,真是费尽了心思。”
黛玉道:“你既知道他们的良苦用心,就自己踏实办差,凡事以牧民安邦为务,那些个儿女情长的东西,都不要想了。”
宝玉道:“我哪里又想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了?”
黛玉道:“你一路上长吁短叹,见着长得周正些的人就要去看一眼,为的不就是要寻柳湘莲么?”
宝玉红着脸道:“我早绝了那个心了,你莫乱说。以后,以后我还要娶妻生子,不,纳妾生子,光宗耀祖呢。”
黛玉道:“若是别人,你纳妾生子也就算了,柳湘莲那个脾气,你若当真做了这事,只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你了,你要想好。”
宝钗拉她的手道:“黛儿,宝玉早立志再不提这些情分短长的事了,你别逗他。”
黛玉吐吐舌头,道:“我不过看在打小的情分上,提点他一句,毕竟世上柳湘莲只得一个。”
宝玉苦笑道:“再怎么只得一个,我们也走到如今这田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宝钗见他面色惨淡,劝道:“天不早了,你早些去安歇,明日开衙升堂,白着脸可不行。”
宝玉默然无语,低头一路转出去了。
宝钗等他一走,就戳黛玉的脸道:“你素日对别人都好,怎么遇见宝玉,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告诉他这些事,除了白惹他懊恼一阵,又有什么用?”
黛玉道:“我想我们两个是已经在一处了的,宝玉替我们这样奔忙,也该叫他得个好结果才好。”
宝钗急得跺脚道:“祖宗,他是朝廷命官,贾府的命根子、未来的承嗣之子,他和柳湘莲也像咱们这样了,那才是没个好结果呢!”
黛玉不服气道:“人都说积德行善,才有好报,做的是什么类,报的也是什么类,我因此才想多替人牵线搭桥,积我两的阴鸷,本朝南风这样盛,说不得他们真能在一起呢!”
宝钗道:“胡闹,你把他们两个凑一处,阎罗殿里不记成我们的罪过就不错了,还积阴德呢!”这句话一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看黛玉时,果然她已经红了眼圈,啜泣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总以为我们两个不是正途对不对?你总觉得和我在一处是逆天背伦对不对?你打从心眼里就不信两个女的该在一起,侥幸和我在一处了,你心里其实内疚得很,觉得自己对不起薛林两家祖宗,对不对?”
宝钗慌忙道:“我哪有这样想?只是世人多诽谤,我们两个女人,躲在后宅也就罢了,宝玉他动静都有许多人关注,和我们怎么能比?”搂住黛玉,轻声细语,百般哄劝,黛玉只是不听,又推开她道:“你若和我在一处,总觉得悖天逆伦,那我们趁早分开,免得越陷越深,大家伤心!”
宝钗喟然叹道:“我和你早如丝麻交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了,哪里来的越陷越深呢?”
黛玉抽泣道:“丝麻交缠,快刀一斩,也就断了,有什么分不开的?你连比方都打得这样不好,一定是厌倦得很,连敷衍都不肯敷衍了!”
宝钗急得在原地打转道:“我的祖宗,我的小姑奶奶,我的好黛儿,你素日不是小性儿的人,怎地这时候又和我抠起这些字眼来了?我待你的心你还不知道么?我只恨现在没个刀子,不然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待你有多诚了!”见黛玉还在哭,一拍手道:“你若还不信,那我这就出去,和所有人说,我同你才是一起的,宝玉也好,任谁也好,都与我们无关,管他什么世人,什么礼教,了不起我们逃入深山,再也不回京城了,好不好?”一面说,一面作势就要冲出去,黛玉忙拉住她道:“你自己作死,不要拖着我!”口虽如此说,眼泪却渐渐止了,两手紧紧扯住宝钗的手,唯恐宝钗当真出去。
宝钗见黛玉止了哭,也就停住,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见不得你哭,你一哭,我这心都乱了,说不准就一个发昏,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所以你不要哭,好不好?”
黛玉见她神情惶急,心内甜蜜,面上故意道:“我知道你嘴上这么说,其实可嫌弃我了。”
宝钗不知她是戏谑,以为她还生气,忙道:“天可怜见,我若有一丝半点的嫌弃你,叫我嫁给个流脓生疮的破落户去,一辈子过得比上辈子还惨,而且永远也见不到你。”
黛玉横她一眼,道:“你都嫌弃我了,永远也见不到我怎能算是惩罚呢?”
宝钗道:“那你来说,你说罚什么,我就发什么誓。”
黛玉慢条斯理道:“我们苏州,民情险恶,说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不是好东西,怎么配得上薛大姑娘你呢?你还是去找你的宝玉,叫他教你怎么哄女孩子,发些不痛不痒的誓罢。”
宝钗此刻方知黛玉是戏弄她,却也正色道:“是我自己口无遮拦,以后再不会凭一己之见,胡乱怪罪当地人了。”
黛玉见自己随口一言,便得她如此郑重对待,那心里越发甜腻起来,又见她急得都出汗了,便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擦一擦,宝钗闻着她身上淡淡茶香,又见她这般温柔体贴,不禁就握住她的手笑道:“其实我可喜欢苏州了,没来之前,就打听了许多苏州的事情。苏州这地方,物产又丰富,又有你这样水灵灵又温柔又细气的苏州小娘鱼,说起吴语来,软得要将人魂儿都勾掉了,把我这样的,早都比到不知哪里去了——我大约是因为这个,嫉妒得昏了头,所以才说了那样话罢。”
一番话说得黛玉脸都红了,拿帕子往她身上一丢,轻啐道:“昏说乱话的,没个正经!”虽是嗔怪,那样轻软的吴语调调,却是娇柔入骨,媚态横生,勾得宝钗意荡神驰,酥倒在地。
☆、第158章
宝玉得了宝钗的话,就如同得了圣旨一般,火速将几个幕友请来,一一问话——他天性洒脱,虽因家中之事,勉强自己读书上进,其实心中到底是不大愿意的,因此于那几个幕友不过泛泛之交,并不知其人短长,此刻听宝钗说起,方惊觉这牧民之事并非小可,不是他接了案子,叫来一群人讨论一番便可完事的,谁人主钱,谁人管库,谁人写文书,都有说法,处处都要仔细小心,因此等人到了,先小心将这老婆子状告的案子说了,欲探各人所长,那些清客们知道他的意思,也使足了劲来出主意。
几人讨论至半夜才散,宝玉已大略知道众人性情,却又添了一桩心事——他父亲聘的两个幕友,才智皆是平庸,性情也颇古板,说起事来,一味的只是迂腐,宝玉实在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去,林海推荐的两个,一个才情高远,于事皆有见地,只是性情倨傲,且与几个同僚又不大合得来,另一个如笑面虎一般,满嘴没句实话,宝玉向他请教问题,总要再四追问,才能得他一句半真半假的说话,这话还往往玄之又玄,须得宝玉自己费心参详。
宝玉忧愁满腹,一夜未眠,次日大早起来,见自己一脸憔悴,不得已自己一路去黛玉处,在门口先叫人通报过,那里面黛玉宝钗两个正是好梦正酣时候,忽被紫鹃叫起,说是宝玉来了,宝钗先匆匆披衣起来,又推黛玉,黛玉正是睡眼惺忪时候,闭着眼道:“你去打发他就完了,我横竖在里面,他又不进来,看不见的。”宝钗怜她昨夜辛苦,便吩咐人将床帐放下,自己趿了鞋子出去问宝玉有何贵干,谁知却是宝玉见自己容颜憔悴,来求些脂粉遮掩,宝钗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道:“官服那样繁琐,你穿着那样大衣裳,又高坐公堂之上,有几人看得到你脸色好不好?再说了,你是这里的县太爷,哪个敢在公堂上盯着你看呢?”
宝玉讷讷道:“昨日你还说叫我早些睡,免得脸色不好看。”
宝钗道:“那是昨日,你既都这样了,也不必太过计较。”见他还怔愣着不肯走,伸手把他一推道:“快去罢,回来跟我们说说这案子。”
宝玉被她一推,赶忙又道:“宝姐姐,你…你到屏风后头听听罢,我怕我头一日升堂,这里面又有这么多门道,万一给人欺了哄了,可怎么办呢?”
宝钗一怔,道:“公堂这样地方,我这平白无故的,怎好去得?”
宝玉连连作揖道:“我没做过官儿,也没管过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你想若是单单闹个笑话也就算了,丢的只是我自己的人,若是那些大小事务处置不好,却是干系一县生民,求宝姐姐替我在后面看看,不肖你出主意,只要你坐在那里,我就安心了。”
宝钗见他竟是当真安心要做个好官,定定看他一眼,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心肠。”
宝玉叹道:“我上任这一路,看见沿路的那些民夫、脚力、庄户,才知外面的民生艰难,又远比我从前在京城看到的那些民人更甚,然而照那些夫子们说起,便是那些民夫、脚力、庄户,也已经算得上是中等之家了,不知下等之家,更要是什么样子了。我侥幸托生富贵,打小锦衣玉食,衣锦绣,食粱肉,每日最大的难处,就是父亲要抽查我的功课,我竟还不知足,一生蹉跎,至如今一无所长,却反而侥幸做了一地父母,我心里知道自己这官儿实在是名不副实,不求有什么功劳,但求少犯些过错,叫下民少受乱政之苦,便阿弥陀佛了,宝姐姐也是有大慈悲大悲悯的人,一定也不忍心看见本县吏民因我年少不懂政务而受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