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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姨娘道:“他不是嫌弃薛家哥儿,是嫌弃薛家的家教。”
张靖闻言猛然抬头道:“薛家是紫薇舍人之后,家里也是书香继世,家教怎么不好了?别的不说,你看薛大姐姐那般端庄识礼,就知道薛伯母的为人了。”她久在深闺,林海不欲她知道外面那些腌臜龌蹉,不许人往里头传一句话,因此竟还不知关于宝钗的种种传闻。
方姨娘见她一脸懵懂,踟蹰半晌,才屏退左右,招手叫她道:“你是个实诚孩子,不知道外头人心险恶,薛家姐儿她…她看着好,其实立心不正,难免要走邪道,你不要轻易被她骗了。”
张靖愕然道:“宝姐姐她怎么心怀奸诈了?”
方姨娘实在不想拿这些事同未出嫁的女儿家说嘴,然而不说似又说服不了张靖,反复思量,才道:“薛家姐儿…她和我们姑爷有些不清不楚的,先是借故住在贾府,现在又一路追到苏州去了。”
张靖豁然起身,喜道:“宝姐姐也去了苏州?”
方姨娘见她模样,越发叹道:“傻孩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她是那样寡廉鲜耻的人,她母亲教出这样的女儿,家风可知,再说就算她母亲、哥哥都是好的,她这样心机手段,又是大龄不嫁的,你嫁到她家里,难免要吃她的亏,你懂么?”
张靖这才明白林海的顾虑所在,脸色煞白,讷讷道:“姨娘,宝姐姐她…事情不是这样的。”
方姨娘见她还不肯信,也懒怠多说,吩咐丫鬟们将她送回房去,一面又打发人照林海的吩咐去请太医。
这头还没着落,前面林海的小厮又来传话道:“老爷说要请亲家老爷吃饭,让姨娘吩咐厨房置办些清淡的酒菜,老爷还说,让姨娘准备十万两银票,预备着要用。”
方姨娘听见这样大数字,吓了一跳,倒也不加细问,只道:“我知道了,你回老爷,说小花园里桂花开了一些,我叫厨房蒸一尾鲥鱼,再烫一壶酒,他们两个刚好在亭子里赏花饮酒。”
那小厮束手听了,一一记住,过去回话不提。
今年京中似格外炎热,且又闷沉,虽已是早秋,天气却比夏天还更难熬。白日街上,行人稀少,官吏丁民,非是必须,绝不出门。
街上尚且如此,大理寺监中就更不消说了。男犯们还可乍着胆子,坦胸露乳,聊以解暑,女犯们却只好苦苦捱押,热不堪言。
今次新来的人犯大多是富贵出身,就越发地受不住这暑热了,看监的东婆子才当值两日,已经亲眼看见三个在狱中中暑的,她见这三人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那三人中一个丹凤眼看出她的心思,忙不迭地就凑上来说好话,几句话说得东婆子心花怒放,索性开了牢门,把这几人挪到靠外头风凉一些的隔间去了。
谁知新来的典狱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见新收押了官家女眷,正是要好生磋磨她们以便收受贿赂的时候,见这东婆子先把人犯挪开了,少不了将她臭骂一顿,反而把那三人与从前就关在狱里的一干老犯挪到一起去了。
那几个关押已久的老婆子疯疯癫癫,全不能以常理揣测,这三个人一进去,就有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婆子冲过去,抓着三人里最年轻的那个龇牙咧嘴地笑。
那人尖叫一声,“来人”“救命”喊个不住,外头看守的仆妇们却只是无动于衷,还是她身旁一个凤眼娥眉的女人站出来,一把推开那疯婆子,顷刻间又被另外几个老婆子给扭住,那几个疯婆子几人对那女人一个,立时就占了上风,那女人被扭打不过,大声道:“你们快来呀!不过是几个疯婆子,咱们三个年轻力壮的一齐上,难道还怕了她们不成?”一面说,一面已经又挨了几下,那年轻的女人迟疑着看身边的人,身边那贵妇打扮的人却瑟缩在一旁,一步也不敢过去,年轻女人就也站着不动了,不忍看见堂姐被打,还伸手捂住了眼睛。
凤姐见一个嫂子、一个堂妹都这么不争气,简直气得要吐血,然而此刻懊悔也已经晚了,她已经被人按在地上,挨了几下拳脚以后,忽然不知哪一个领头,又扒起她的衣裳来。
凤姐勉强抵挡几下,反倒惹来更多拳脚,求饶的话在口边转来转去,就是说不出来,稍一迟疑间,外衣已经被人剥去,她乘着一人不备,钻了出来,赶紧冲着外头道:“我们家还没定罪,未必就在这里关一辈子了,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不然等我父亲放出去,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罢!”
那典狱见她还说大话,嗤笑一声,道:“管你父亲是谁,进了牢门,就是我管,交十两银子,放你去隔壁,不然,哼哼。”
凤姐大怒,指着她道:“你敢!”话未说完,后头疯婆子们又饿狼扑羊一般把她扑到,凤姐吓得魂飞魄散,又叫她妹妹道:“你是死人么?就看人家这样对我?”
谁知她得意时候固然人人趋奉,落难之时,却是个个只顾自保,连这向来要好的堂妹,也只是站在墙角,不敢向她多看一眼的。
凤姐眼见嫡亲家人都靠不住,自己帮忙出头,反而遭此大辱,又气又急之下,竟当真吐出一口鲜血来,彻底晕了过去。
☆、第168章
京中皆知,押在大理寺的,不是重犯要犯,便是高官显达,因在此处的多半是圣意未定、裁决未知,死灰复燃,也未可知,因此内外门子胥吏,待人都还留着余地,那看守的人看见凤姐吐了血,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都看典狱,典狱虽笃定王家再无翻身之日,被这许多人看着,也难免有些心虚,挥一挥手,命人将那凤姐的嫂子和妹妹放出来,却将凤姐单独关在一间——狱中的门道,单人一处倒未必是好事,盖因单间往往偏僻孤苦,许多人在里面受不住这极致的空虚寂寞,心志极易动摇,这典狱看着是照顾凤姐,其实特地将她家人隔开,正是恼她前时出言无状,要给她些教训。
这里头的门路,凤姐都不知道,更别提王府众人了,任人将凤姐抬到那头,单独关押,凤姐昏昏沉沉地给关了进去,醒来时只觉四周昏暗异常,一时也不知日月时辰,起身想要问问身边的人,谁知四面都没人在,再走一步,才见自己这里是一个密闭的屋子,里头有许多湿透的稻草,门边有个小窗,凤姐走到窗边向外一看,隐约见得到远处的母亲与姐妹们,想要叫喊,又恐惹来看守的人责骂,身上本来穿着的锦绣衣裳,早已被人剥得七零八落,身上只罩着一件腌臜的外袍,监中潮湿闷热,这袍子又是油腻不透风的料子,立时就将她额上憋出了汗来,挑剔地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稻草,见这东西还算干净,才略用脚拨出一块来,慢慢坐在上面,回想被捉拿那一日的兵荒马乱,至今依旧愤愤不平,又不知她父亲现在何处,生死如何,免不了又有些惶惑,然而又觉不能就此自暴自弃,因此低落片刻,便强打精神,自己盘算家中亲眷,看看可以向谁求助。
谁知家中平日里看似赫赫扬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仔细一算,真正亲近的却依旧还是那么几家——薛家只富不贵,一个薛蟠又没甚么出息,早是指望不上的;贾家早与自家交恶,只剩面子情分罢了,未必肯施援手,且他家里自身尚且难保,遑论保住王家了;母亲、嫂子的娘家至今仍未有人来看望,其心也可想而知。
凤姐越想起这些亲戚,就越觉烦闷,兼之口内干渴,刚想要张口叫平儿端杯水,又立刻反应过来,苦笑着摇摇头,立时又顿住了——不单母亲、嫂子的娘家,连平儿也不曾来探望过她。
凤姐仔细回忆起入狱这几天的遭遇,起先是薛蟠买通看守,送进来了些衣服用品,后来是父亲的几个老下属,连王夫人也派人打点了些点心饮食进来,独独平儿,既无一言,又无一物,前几日凤姐无暇他顾,如今细想起来,一颗心立时就冷了下去,连牢房中的闷热也忘了,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又觉头晕眼热,只得坐下,揣摩平儿用心——起初她还想着平儿许是事忙,或是因人微势小,不得入内,然而又想起自己存了那许多银两田地在平儿处,便是用钱砸也该砸进来了,况且连薛蟠都能进来,如平儿这等才干,不至于被拦在门外,再往深想,那念头越发不堪,凤姐却自己停住,不愿意再往坏处想了。
她自己不觉,转眼间半日却已经过去了,有牢头前来送饭,凤姐看见又是冷饭剩菜,顿时没了胃口,那牢头见她连动也不肯动一下,想起自己到底是收过她家亲戚钱的,便把饭往地上一扔,道:“我劝你不要耍性子,好赖吃一点饭,你在我们这里用的还算是好东西了,要是发去刑部,有你哭的时候!”
凤姐再看一眼送来的饭菜,米虽是发黄陈米,还是冷饭,却至少是煮熟了的,菜虽只一味咸菜,却也算干净,勉强捧起碗筷吃了一口,这饭菜竟如砂石一般,入口粗粝难当,扒了几筷子,实在吃不下,就把东西一丢,赌气般坐在另一头,看也不看这边一眼。
那牢头见她脾气不改,冷笑一声,收了东西径直走了,凤姐又饿又热,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思绪纷纷,总逃不了家族前程与平儿两处,想了一夜,也得不出个结果,只是心中怨怼惶惑益发深了。
早晨狱卒送饭,却比前几日更差,乃是一大碗黑黄发臭的稀粥——那典狱、牢头、狱卒皆知王家豪富,个个都想从她们身上榨一大笔,因此前些时候虽然打点过,却故意过不几日就要磋磨一下她们,最好这些女眷熬捱不住,再同外头亲戚要钱,她们好大赚一笔。
凤姐前几日没发现门道,这会子却看出来了,还不及想出个法子来,那头王子腾夫人早熬不住,千方百计求来纸笔,写了几封书信,这些书信早上便被人送出去,到了下午,贾府、薛家就又有人过来,打通关节之外,又额外替王子腾夫人、王仁之妻及凤姐各带了一盒点心,一盒熟菜,并马桶、青盐等物。
凤姐既喜于贾、薛两家肯出面帮忙,又越发恼怒起平儿的不懂事来,且又疑心她卷了自己的钱跑了,那一颗心儿七上八下,一时想着平儿,一时想着家里,一时再又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有许多都留着了证据,因此时喜时忧,不必细表。
☆、第169章
王家之祸,牵连甚广,从诸姻亲故旧,至于门下家人奴才,无不分寸大乱,奔走纷纷,然后细究起来,竟还是明哲保身的最多,认真出力帮衬的,倒是这些年渐渐不大起眼了的贾政——他为人颇有几分迂阔,这时候却不开亲戚道义,且又顾虑王夫人、宝玉两个,因此四处奔忙求告,倒像是当做他自家的事一样。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贾政现下只有个闲散爵位,家中出仕者寥寥,奔波十数日,也只有林海一个给了个准话,偏偏林海又是几近致休、在家闲居的人,看在亲戚面上,拿了一大笔钱出来给贾政打点,再多却不能了。
贾政累得数夜不眠,那一日早上起来,呆呆坐了一会,发现再也无人可去拜访,又添愁闷,连衣裳也懒得穿,就趿着鞋子在窗口站着,见庭前桂花已开,想到宝玉折桂无门,好容易做个官,日后恐怕又难免受亲舅舅的牵连,偌大一府,除了宝玉,目下又再无可以指望的人,不由长长一叹,连那素日的一点追名逐利之心都淡了,一时起兴,吩咐小厮道:“叫厨房置些酒菜,去看看大老爷可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