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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时诚叔身体已经不行了,他的旧伤一直没好,为了找我整整奔波了一年,离开广州没多久就再也走不动了,每天大口大口地咳血,我们只能又回到广州。我在一个小餐馆做学徒,诚叔领一点救济,就这样勉强维持生活……”
谭宗明问,“明诚叔公是伤残军人,没有特殊照顾吗?”
崔景楼摇头,“他的接收地是永州,要领津贴就得回永州去领。”
汪曼春默然,谭宗明又问,“后来你们一直没回过上海?”
“没有,诚叔到去世都没离开过广州一步。”
汪曼春问,“他……他和您提过明家吗?”
崔景楼悠然叹道,“提,怎么不提,他跟我说最多的就是明家。明家有大姐,大哥,还有个最调皮不听话的小少爷,他说我淘气的样子,和我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说当年的上海滩,明家有财有势,大富大贵,可为了抗战的胜利,为了新中国,这个家庭牺牲了整整一代人……”
汪曼春心中一恸,何止是牺牲了一代人,明家连后代都只能更名换姓,流散四方,互不相识,无法团圆。有财有势,大富大贵的明家,已经从上海滩,从中国历史中永远地消失了。
“诚叔说明家有三个孩子,我,孺镜,还有明楼伯父的孩子谭正,孺镜不在大陆,我是找不到她了,谭正我一定得找到他。可诚叔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四岁,吃饱饭都不容易,哪有本事去找人?我一个人到处打散工,好不容易攒了钱,还要娶妻生子,等孩子长大成人,自己也老了。”
崔孺镜是无心,崔景楼是无力,谭正有心有力,却完全没有头绪。明家的三个后人就这样天涯海角,彼此失散在茫茫人海中。
“九三年,突然有人从香港过来找到我,说是我妹妹孺镜派来的。孺镜把我们接到香港团聚,我和妹妹不到周岁分开,再见面,都已经五十一岁了。孺镜问我愿不愿意定居香港,我在广州住了一辈子,不想走,她就给了我一笔钱,帮我弄了这个茶楼,你们不要看这门面小,珠江北岸的地价可贵呢!”
老人略有些倔强的语气,把汪曼春和谭宗明都逗笑了。茶楼确实不大,陈设虽然翻修过,店堂布置和墙上的例牌都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式。见两人打量店铺,崔景楼又道,“你们都见过孺镜,她不太好相处,可对我还是不错,一直想帮我扩建茶楼,我不要,我文化不高,也没什么本事,做这间小店刚刚好,再大我也做不来,白白浪费她的钱。反正我有吃有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孺镜的钱也是何家的,我跟她从小不在一处长大,老了也是她先找到我,我哪好意思总要她来赞助?各人有各人的路,没病没灾平平顺顺就好了,我没有那么高要求。”
老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把手机里一张全家福翻出来给谭汪二人看,“这是我儿子媳妇,今年都是四十六,这是我女儿女婿,刚过四十,这是我孙子,快考大学了,这是外孙,刚过完十二岁生日。这是我老伴,今天不在,社区有个什么歌唱比赛,跟她那些手帕交去比赛了……”
和崔孺镜那冷寂的深宅大院一比,这满满当当的全家福里蕴含着多么醇厚喜庆的烟火气。
这是明家最清贫的一支后人,也是明家最热闹的一支后人。
汪曼春不由朝谭宗明望去,转过脸的刹那,才发现他也正好在看她。两个人目光相碰,都像触了电似的迅速分开。不是不能对视,只是彼此都能从对方眼中读出不约而同的羡慕和感慨。
崔景楼一双老眼瞧着两人之间转瞬即逝的火花,摸摸下巴笑道,“我知道宗明是谭正弟弟的孩子,但不知樊小姐是什么辈分,该怎么称呼?”
汪曼春正要开口,谭宗明先回答,“小美祖上姓汪,是明家世交,论辈分算我妹妹。”
呵,姓汪,妹妹。
没想到崔景楼知道汪家,“汪家有个女孩儿叫汪曼春,和明楼伯父是……是什么来着?什么梅什么竹的……”
汪曼春心头一震,万万没想到,她还能从这个远离明家七十年的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青梅竹马。”她以微微颤抖的声音提示他。
“对,青梅竹马,诚叔就是这么说的。”
“关于汪曼春,他,他还说什么了?”
崔景楼笑了,“没有了,他只说过汪家小姐很漂亮,和明楼伯父的感情很深,就这些。”
汪曼春几乎要落下泪来。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理解也好,对明楼内心的参透也罢,无论如何,明诚抹去了楼春那段孽缘中,所有黑暗丑恶的部分,在他留给明家儿女的往事里,就只有一段爱情最初也最单纯的剪影。
“那么……明诚先生有没有提过,他们在南京狱中的经历?……”汪曼春鼓起勇气,问出此行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有。可是……”崔景楼长长地叹息,“他和明楼伯父一起被抓,徐恩曾劝降他们,还拿了报纸给他们看,上面有中央大学教授谭百年原是共。党分子,投诚国民政府的新闻……”
汪曼春脱口而出,“那是给中。共看的!”
“是啊,诚叔说,徐恩曾逼明楼伯父,反正你也回不去中。共了,不如跟我们走吧,只要你真心归降,你在我们这里原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甚至还能更进一步……明楼伯父拒绝了,他们就用刑,各种大刑,把明楼伯父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只剩一口气还在……”
汪曼春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头。
“诚叔说,他们怕明楼伯父自杀,连牢饭都用木碗盛,用手抓着吃,牢房四面都拿棉布包着,明楼伯父跟他们说,不用操心了,他不会自杀的,他要看着这个政府倒台,看着人民的政权胜利……诚叔说,就连典狱长都说,没啃过这么硬的骨头……”
汪曼春别过脸,她要的真相太残酷,要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镇定地听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在她握紧的拳头上安抚地拍了拍,她转回脸,谭宗明正关切地望着她。
“我没事。”她笑笑,把手收回来,放回桌面,“后来呢?”
“他们把明楼伯父和诚叔,还有其他几个被捕的地下党关在江东门,一直关到四九年四月,解放军已经打到长江北岸,马上就要渡江了,准备逃亡的南京政府才将其中的要犯全部枪决,准备枪决其他人的时候,犯人发起了暴动,诚叔侥幸逃出来。他说,明楼伯父是听着渡江战役的炮声走向刑场的,他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汪曼春低头,渐渐涌起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睛。
“明楼伯父还被逼写过一张自白书,虽然收走了,诚叔后来默出来了。我拿给你们看。”
汪曼春和谭宗明都是一惊,没想到,他们还能看到明楼的遗书,虽然,只是经了明诚之手的复制品。
透明细薄的塑料文件袋,被压得平平整整的陈年毛边纸,棕黄的粗糙的纹理上,流转着明诚病弱但依旧风骨嶙峋的笔迹。
“我姓明,名楼,字阁远,祖籍苏州,生于上海,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活在阳光下,我想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明楼是一个抗日者,是一个军人,是一个中。共。党。员。我没有辜负这座城市,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骨于此,我唯一辜负的就是明家,辜负了大姐和小弟。然而我们上战场,不是为了求死,是为了求生,求家园与民族的生,为了求生而死,我明楼含笑九泉。”
作者有话要说:
明楼的自白书其实就是一封遗书,应该怎么写,我拟过很多文字,最后都弃用了,你们看到的,是明长官在伪装者中的台词,以及顾长官在战长沙中的台词。
致敬山影和正午阳光,以及所有为我们奉献了好剧的演职人员。
第52章 残阳
捧起明诚手书的刹那,汪曼春的泪便夺眶而出。看罢全文,她早已泣不成声。谭宗明递了纸巾给她,她把整张纸用力按在脸上,纸巾瞬间湿透,透明的水渍和压抑的呜咽一起在她指尖蔓延。
她曾经挚爱的人,以她的鲜血,以敌人的鲜血,以自己的鲜血,将一笔史策丹心写到了最后。
持续经年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回溯往昔的旅程,在这一刻到达终点。重生后压在她心上最沉重的石头落下了,留下一座断崖,那是她和明楼乱世里夭折的情缘。
崔景楼没再说话,默默坐在一旁,等她稍稍止住了泪,才又开口,“小时候,我问诚叔,为什么都是明家人,我爸爸叫崔黎明,明楼伯父又叫谭百年。诚叔说,崔黎明是化名,黎是爸爸生父的姓,明是明家的意思;谭百年也是化名,谭是明太夫人的娘家姓氏,至于百年……这他就不知道了。”
汪曼春抬起头,眼角犹带泪痕。百年是她的字,她至死未嫁,百年便是她和明楼的秘密,亲密坦诚如明诚,他也不曾告诉他。
“诚叔说他问过明楼伯父,明楼伯父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汪曼春和谭宗明异口同声。
崔景楼茫然一叹,“他说,今生无缘,来世再见。”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残留在心里的断崖,忽然成片坍塌下来,汪曼春胸口一紧,小小包厢无端地充满了压抑。她只来得及说一句失陪,便匆匆朝屏风外走去。
时间在漫长的对话中悄悄溜走,日头已经偏西,大堂里客流渐密,前厅后厨喊餐牌的声音此起彼伏。粤曲唱片还在颤巍巍地转着,点缀老街坊们烟火气十足的生活。只是一座屏风的距离,她从硝烟弥漫的往事一下子回到嘈杂世俗的现实。
“小美?”谭宗明撑着拐赶上来,“你去哪?我陪你。”
“你让我一个人走走。”
谭宗明还想说什么,汪曼春按住他的胳膊,“别把崔叔叔一个人留在那儿,你还得代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谭宗明望了她片刻,转身回到包厢里。
走在老城区狭窄拥挤的骑楼下面,呼吸着南国十月刚刚有一丝凉意的空气,汪曼春终于不觉得窒息了。围抢大减价的妇人,为车位争吵谩骂的男人,叽叽喳喳讨论韩剧的少女,挂着耳机哼着歌从她身边挤过去的少年,他们离她如此之近,时光在这里回旋,被世俗熬成了一锅厚重的汤,而安然享用这一切的人们,并不知道这红红火火的温度,究竟燃烧了谁的成全。
崔孺镜离开了大陆,谭正放弃了正名,崔景楼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是烈士之子,这个国家欠他一个父母双全的童年,欠他一个理直气壮享受补偿的人生。
但他们最终,都以各自的方式,走到了平静安详的晚年。他们的岁月里不再有战争,沦陷,不再有颠沛流离,无论富贵还是清贫,他们至少拥有了父辈不曾拥有过的,平等与自由的权利。
这就是明楼、明诚、明台,以及千千万万和他们一样的战士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小美。”
汪曼春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一个人走到了海珠广场,而谭宗明坐着轮椅,停在离她不远的身后。
“怎么又坐轮椅了?”她记得在广州见到他后,他一直是拄拐的。
“膝盖有点累,坐轮椅舒服点。”他自己驱动轮椅来到她面前,助理看着汪曼春接过轮椅把手,才悄悄回到远处的保姆车上。
“累了就回酒店休息,跑过来干什么。”
“怕你一个人待着心情不好,陪你走走。”
“我有什么心情不好,我心情好得很。”
“那就算我心情不好吧,你陪我走走。”
汪曼春笑了,没说话,推着他沿海珠